只是过了片刻,似乎是想到什么,苏茶问道:“送我来医院的人呢?我想让他见见孩子。”苏茶想,不管沈衡曾经怎样,有一点他并没有说谎——至少他是真心对她好,也是真心爱护她的孩子。
他也有见见自己小孙女的权利。
程九云说:“送你来医院的人?哦你说那位周医生啊,确定你们母女平安之后,他就急匆匆走了,说是赶着回去救人——”
“什么周医生?”苏茶错愕地皱紧了眉头,“他姓沈。”
“姓沈?不对啊,是姓周,斯斯文文,五十来岁的样子,戴着副眼镜,说话很温懂礼,一看就是城里文化人——”程九云感叹道,“说起来你这丫头还结交了不少贵人呢,你这次生产也是惊险,要不是这位周医生专门带了助产专家来,你当时拼死拼活生不下,险些大出血,咱这小地方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医生给你动刀呢,找到了也不会做得这样好……”
“九姑你说什么呢,什么专程带来专家?我明明——”苏茶不安地激动起来,却刚一动作腹部伤口就是一疼,令她倒抽一口凉气,额上阵阵冷汗。
程九云赶紧扶住她:“哎我说你这丫头别乱动啊!仔细伤口给挣开了——”
她这一折腾,将原本在乖乖睡觉的小女儿给闹醒了,小家伙中气十足,一醒来就开始释放大哭技能,苏茶惊得不轻,一下子什么都忘记了,只盯着身边的小东西手足无措——半晌,她试探着伸手去抱一下女儿,结果小家伙软趴趴的触感像团泥巴,吓得她赶紧又将它放了回去,瞪大了眼睛着急地盯着女儿。
这时候,饿极了的小家伙已经哭成了泪团儿,哭闹能力直接飙升了好几个等级,穿透力极强。可任凭它挥动肉乎乎的小手小脚,它那不靠谱的亲娘还是保持着一脸被吓坏的表情,瞪着眼好久都不敢抱它,母女俩都急得不行——
傅明旭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手忙脚乱的景象。
“它可能是饿了,想喝奶。”
一身风尘仆仆赶来的男人站在门口,尴尬又无奈地对苏茶说。说完,可能是怕她不好意思,他又退了出去,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会儿。
苏茶恍然大悟,再一看身边九姑无语的表情,顿时囧得恨不能刨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最后,颇费了一番周折,快被饿晕过去的小家伙总算饱餐了一顿,可怜了刚出生的小宝宝,为了人生中的第一口奶,哭得声音都快嘶哑了……最后吃饱了它也蛮乖,没再吓它妈妈,乖乖四仰八叉躺床上,咯咯满足地笑,小手手乱挥,不时还要调皮地去挠一下妈妈。
等小家伙又一次睡着之后,傅明旭才再次推门进来,他动作轻轻地在床沿坐下,小声跟病床上的苏茶交谈了两句,也都是没话找话,问问孩子出生时间等等。
只是现在孩子出生了,有些话题是不可避免的。
傅明旭说:“阿衍这些天老是追问我同一个问题,问你是不是要生了,生的话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一直算着孩子出生的日子,连孩子的名字都想了上百个——昨天接到你顺利生产的电话,我权衡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怕他情绪多变。”
“你是对的。”
苏茶别过了眼,看着小女儿安静的睡颜,孩子一半像她,一半像爸爸。
傅明旭伸手蹭了蹭宝宝熟睡的脸蛋,动作慈爱,语重心长地对苏茶说:“小茶,你还年轻,阿衍也还年轻,哪怕错过几年,你们还会有很多个几年,看在孩子的份上,你给他一点时间,再给你们彼此一点时间好不好?”
苏茶看一眼男人恳切的眼神,干涩的唇瓣动了动,忍了委屈回道:“我给了他很多时间,可他没给过我,也没给过自己。”
说完再次别过了眼,看着沉睡的小女儿久久没了声音。
傅明旭闻言微怔,沉默了很久。
最终还是开口道:“他一直都在拼尽全力,可是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傅明旭坐在床沿,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变得深远,问苏茶:“还记得你被绑架的那一次吗?他漏洞百出的说辞,各种诡异失常的行为。”
苏茶点头,没有声音。
“他那时候原本在开始好转。”傅明旭说,“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自己可能存在问题,第一次主动去看医生,都是因为你,是你让他产生了变回正常人的渴望。”
“你被绑架的前一天,他去了c市西郊的墓园,以‘真实傅衍’的身份,亲眼见到了苑苑的墓碑,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清醒了——意识到那里面埋着的,是他的母亲。可他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被我害死,被我埋在一个荒蔽的小镇——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可能出现了问题,于是就拼命想要修正,所以他最终去见了周医师,接受了深度催眠治疗。”
治疗的病例记录,苏茶是看过了的,沈衡从周医生手上得到的。
“用周医生的话来说,后面发生的杀人事件,是他在努力进行‘记忆重置’。”傅明旭语气很淡,却显得很压抑,“人的大脑之强大,赋予了人可以重置记忆的能力——当年四岁的孩子,没有力量挽救残破的局面,而今他已经是成年的男人,具备可以弥补那种错误的能力——所以他疯狂地铤而走险。”
“是他陷害我。”苏茶抱着宝宝,不敢抽噎,因为每一次她控制不住地抽气,都会牵扯着腹部伤口剧疼,但她依旧执拗地说,“他是个疯子,杀人的事是他陷害我。”
“是他陷害你。”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后,在没有警方追究当时那场虐杀歹徒的事件之后,傅明旭终于坦白承认:“从他清醒过来面对警方盘问的第一秒,我就知道他在撒谎,不,或许不能说撒谎,因为他一直把谎言当作现实,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当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才会显得尤其难以接受。”
苏茶没想到男人会这样承认。
傅明旭却说:“我知道是他杀了那四名歹徒,因为他有那个能耐,也有动机,可惜警方不知道动机,于是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出了帮他脱身的法子——可我没想到,他的记忆会扭曲成了那样。”
“我没想到他会误会你杀了人,将你吓坏到崩溃。”
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傅明旭只余下歉意——纯粹对苏茶的歉意。
他说:“要重置当年那场大火中的恐怖记忆,他就首先必须要重置出当年那种危机的景象,所以在你被绑匪威胁之际,他给了你假钞,设计了你身陷险境,他再来救你,他以为救下你就能救回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灰烬的自己……小茶,他是真心为了你们的未来努力过!他是真心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可以保护你的正常人,可他的思想却没办法全权受自己控制——这是他痛苦的根源。”
傅明旭眼中有泪光闪现,声音哽了哽:“事实上他成功了,成功确保了你没事,没让当年大火事件重演。可是他自己却失控了,他用残忍的手法杀害了四名歹徒,并且再度出现了幻觉,让体内恐怖的人格掌控身体,扭曲他的记忆,以致于口不择言地陷害于你……他吓坏了你,也吓坏了那个努力想要修正命运的自己。”
“你别说了!”
苏茶用尽力气打断男人的话,转过脸来,通红的眼睛注视着男人同样痛苦的眼,声音飘忽地质问道:“你不累吗?如果你不累的话,那就继续为他的各种行为买单,直到你埋入黄土的那一天,看他能不能被你感化。”
“可我累了。”苏茶安抚着就快醒来的小女儿,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可我累。”
她说:“爱一个人,不代表要无条件的纵容,无底线的忍让,我现在的确年轻,但我很清楚,在今后的五年,十年,可能一辈子,我都不会再遇到像他那样对我的人了,我也不会再像对他那样去对任何人——如果我们这算是爱,那我打算将这种爱收起来,一辈子都不再提及。这样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等到那些不好的画面都变得模糊,就只会剩下零星甜蜜的记忆……”
傅明旭说不出话来。
这里已经是县城最好的医院了,可医疗条件却依旧显得破旧,病房的隔音效果极差,这一楼住的都是产妇,隔壁里闹哄哄的欢声笑语清楚可闻,是一家人在庆祝小宝贝的诞生,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相比起来,苏茶这间,就显示出无法言语的凄凉。
大约是这个缘故,使得傅明旭整整在病房内停留了七八个小时,两人至始至终都没什么言语,顶多也就是他怜爱地抱抱小孙女儿,逗逗爱笑的小家伙,再跟苏茶说两句不着边际的话,半句没有再提过傅衍。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男人抱着小女儿,苏茶热泪盈眶。
私心里,她其实很羡慕傅衍,因为傅衍哪怕是神志不清,哪怕是杀人放火,他还有一个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父亲。
而她曾经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有了一个可爱的宝贝。
她该满足。
“对了,你有见过沈衡吗?”天黑了,在傅明旭即将离开之际,苏茶问道,“他好像病了,挺严重的。”
“他病了很久了。”
傅明旭说完,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又低头亲了小宝宝的脸蛋一口,小家伙肉乎乎的爪爪挠他两下,他温和地笑出了声来,连连逗她叫爷爷,小宝贝哪里能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咯咯笑,欢腾得厉害。
傅明旭道:“对了,还没问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你取给她取名字了吗?”
“清颜。”苏茶温柔地接过他递回来的孩子,神色宁和地说,“她姓傅,叫清颜。”
“嗯,好名字。”
傅明旭笑了起来,两人对视的时候,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释然。
她让女儿姓傅。
苏茶选择不再跟傅家有瓜葛,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不会强行将女儿身上的另一半血液抹去,因为无论经历过什么,又或者还将经历什么,这个孩子是两个相爱的人所创造,这种爱意是祝福,不是诅咒,她没有必要忌讳。
即使今后很多年,当女儿问起,她依然可以肯定地告诉她:你姓傅,你的爸爸叫傅衍,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但他很爱我们。
傅明旭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苏茶对他说,以后别再写信告诉她傅衍的消息。
傅明旭答应了。
那时候,听到她颤抖着声音提出这个请求,男人心里想:她大概还是怕吧,害怕听到噩耗,害怕自己某一天就突然通知她——那个爱她又控制不住伤害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种害怕他最能体会。
所以答应得义不容辞。
……
傅明旭的这一次离开,苏茶的日子彻底回归到从前的沉寂,身边多了一个闹喳喳的小宝贝,原本枯燥难熬的时光也变得轻松很多——她渐渐学会了当一个母亲。
继那次分别之后,再收到傅明旭的来信,已经时隔一年。
九姑将信送来的时候,苏茶正在擦拭茶几,一岁大的小女儿在沙发上咿咿呀呀,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
坐在沙发上,苏茶心情凝重地拆开信封,等读完信之后,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抱着小女儿,瘫软在沙发上,浑身如同被抽干力气一般,颤抖的手指捏紧了信笺。
【小茶,很抱歉又一次打扰你,但是思虑再三,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傅明旭在信里简洁明了地说:昨天傍晚,沈衡突然在办公时晕倒,被送进医院的之后,检查出患有不治之症,a字头的。
a字头的……是艾滋。
苏茶浑身僵硬,思绪混乱成了一团浆糊,某些被自己不小心遗忘的记忆又冒出了头来。
她又想起了一年前她临产的那一天,想起沈衡出行带着的大批医生,他裹得密不透风的身体,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掌……想起他那时在临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挣扎着为她按下的求救电话……
终于,苏茶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
那个男人曾对她极尽讨好,温言软语真诚相对,金钱宝石慷慨大方,却从不曾与她有过半点亲密——他甚至从不曾与她共饮一杯水,共食一盘菜,就连同她用餐,都是一人桌头一人桌尾地分食,小心谨慎地与她保持着某种距离——苏茶曾经为此发过无数次脾气,他都只是耐心地道歉,然后一如既往。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
他不想害了她。
傅明旭在信里还说:
医生保守估计,沈衡病情严重,应该熬不过年底,据他身边亲近的人讲,他只想见见她和阿衍,可阿衍拒绝看望自己即将告别人世的亲生父亲,问她要不要回来看一眼?
要不要回去?要不要去看一眼?
苏茶抱着不明世事的小女儿,眼泪滴在了女儿的脸上。
蓦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迅速抱着女儿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好久,才将一个崭新的礼物盒取出来。
苏茶颤抖着手几下拆开,露出里面已经干枯的一朵雏菊,以及一张贺卡,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贺卡上是两行工工整整的行楷,字体遒劲饱满:
【小茶,跟你在一起的三个月,令我感觉自己重活了一辈子。我很抱歉,曾经每一次牵着你我都要胆颤心惊;也很抱歉,我可能没机会看到宝宝和你一样漂亮的容颜。
这朵花送给你,祈求你忘记那个曾经用金银饰品在你面前自找难堪的我。】
那朵雏菊原本该是鲜美漂亮的,可她隔了一年才拆开,现在已经枯萎得只剩下干涩与丑陋。
小雏菊的花语:无邪,天真,隐藏在心中的爱意。
苏茶小心拿起盒子中的雏菊,干枯细小的花瓣,一条逝去已久的生命,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风华,甚至她一不小心稍一用力,雏菊的花瓣便已经碎落四散。
“麻麻、麻麻……”
女儿伸手来抓她的发丝,奶声奶气地往她身上爬,她这两天才学会叫“妈妈”这个词,此刻叫得正欢,两只软软的小手蹭着苏茶的脸,黑油油的大眼睛里都是纯净与新奇。
“怎么了宝贝,是不是饿了?”苏茶回神,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脸。
“妈妈、妈妈不哭……”
小女儿甜甜地叫唤,软软的小脸蛋急忙往她湿漉漉的脸上蹭,苏茶愈发泪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
……
沈衡最终没有熬过半年,三个月之后,傅明旭的信带来了他的死讯。
沈衡去了,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