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程潇昏睡了长达一个星期之久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在查不出任何问题,无法进行针对性治疗的情况下,程厚臣决定带女儿回家。他说:“医院这种地方,她肯定不愿多待一分钟。”
    程潇出院前一晚,趁程厚臣出去的空档,乔其诺悄悄安排顾南亭进入了病房。
    这是车祸之后,顾南亭第一次见程潇。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明显瘦了很多,本就不大的脸此时更小了,脸色也不复往日红润,令她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虚弱。而她在昏睡的状态下,依然轻皱眉头的模样,让顾南亭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用手一寸一寸地抚摸她的脸,眷恋而珍视。然后,程潇的手被他从薄被中拿出来握在掌心,他低头,轻柔地亲吻她的手。
    这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的几天里,顾南亭反复想了很多。自发生时间错位以来,从最初的他比别人多出七年记忆,到如今随着时间流逝只剩三年,所谓的预知已变得失去了意义。因为剩余的三年里,没有什么是需要防范的了。确切地说,即便有,他也未必防范得了。尤其在经历了肖妃去世的遗憾后,他再也不想防范任何。
    顾南亭不分昼夜地守在医院时,他不断地仔细回想,想在正常的时间轨迹里萧语珩经历过流产之痛后,程潇是如何待他的。试图从那些蛛丝马迹里寻找到异样,因为实在太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造成了程潇的遗憾。
    却是徒劳。顾南亭没有明确的记忆,可以肯定程潇对他有所冷落,因为那个时候,除了工作上的接触,身为总经理的他,与身为飞行部员工的她,基本没有交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萧语珩流产那天,他原本确实是要上航线的。原本——
    所以,那天替飞的机组成员里,有程潇?
    所以,在正常的时间轨迹里,她确实有可能因为那次替飞错失了与肖妃告别的机会!
    即便没有明确指向,顾南亭也基本能够确定,自己是造成程潇遗憾的根源。因为从他发生时间错位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遵照“历史”的轨迹在发生,无法改变,不能阻止。所以,没有道理偏偏程潇的经历不与从前符合。
    原来,我以为的时间馈赠,并非是爱情的考验,而是让我亲眼所见我所造成的遗憾。如果时间错位是为了让我感同身受你所承受的痛苦,我认这惩罚。只是——
    当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程潇手上,顾南亭哽咽:“程程,我不希望这惩罚你陪我一同承受。只要你醒过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哪怕一辈子都不原谅我,我都认。”
    此时此刻,从来都运筹帷幄的顾南亭迷茫了,随着婚期的持续临近,他不敢去想和程潇的未来。他甚至不确定,如果他坚持挽回程潇,是否会令她陷入两难,近而加剧痛苦。可让他放弃,想想都觉得接受不了——
    “程程,我在错位的时间里唯一想要的,只是你。可我却拿所谓的预知一直在为别人绸缪,没能为你做任何事……”顾南亭把程潇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难过到继续不下去。
    程厚臣站在病房外,看着他那么无助地在女儿病床前哭泣,也是心酸难抑。
    如果程潇醒着,她会发现,那她遭遇雷击事件后出现在在她脑海里的病房一幕的幻象,此时如同复制一样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和顾南亭一样,程潇的记忆开始复苏时预见了一些事,却因不明原由不懂避险,甚至不知道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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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妃的葬礼一直没有举行。程厚臣说:“只要程程还有一口气,我就等,等着和她一起送妃妃最后一程。”
    肖妃生前没有见到女儿最后一面,程厚臣不希望,连她最后走,程潇也缺席。
    他是不愿程潇醒过来发现,连母亲的葬礼都错过了。这或许是此时的程厚臣,唯一能为妻女做的事情。夏至体谅老爹的心情,她说:“我们一起等,一起送干妈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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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节气来看,五月本不该那么多雨。可从肖妃去世那天起,g市却一直在下雨。都不是什么瓢泼大雨,淅淅沥沥地小雨持续地缠绵了十几天。顾南亭心里也下过一场雨,然后他发现,胸口所有的潮湿,是因为曾经伤害了程潇。
    五月二十日凌晨,近半个月没怎么休息的顾南亭穿戴整齐地出门了。他把车停在程家别墅外,仰头望向程潇的窗户。
    在等。却不清楚在等什么!
    如果肖妃没走,这一天,顾南亭也会早早起来准备,以最好的状态做最后的准备。然后在九点钟准时过来,求娶他的新娘,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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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在清晨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在程潇脸上,金色的暖意让她的面色恢复了些生气。程厚臣过来时,李嫂正在帮程潇擦脸,她看出来他换了件新衬衣,眼里忽然就有了泪意。李嫂抹着眼睛问:“您今天还去看太太吗?”
    程厚臣坐到床边,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温柔细致地帮女儿擦脸,隔了半天才说:“去。”
    这是肖妃去世后,他每天都会做的事。而原定程潇出嫁的这一天,他依然要去。
    程厚臣把毛巾递给李嫂,“从前她们两个都不在家时,也没觉得那么安静。现在我却觉得寂寞了。”他边说边叹着气摸摸女儿的脸,“爸爸老了,再承受不了更多。女儿啊,要是你心里还有爸爸,就早点醒过来。哪怕你醒后要马上嫁给姓顾的,爸爸也不反对。哎,你看,爸爸又说胡话了,你妈……这个时候,要你怎么嫁!”
    李嫂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哭着说:“先生,程程还能和小顾先生在一起吗?”
    面对这个疑问,程厚臣沉默了。直到他给程潇掖好被角,起身时才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句:“等她醒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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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其诺和夏至来时,顾南亭还在。他站在楼下,看向程潇卧室的窗户。
    见他像石像一样始终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原本对他有所迁怒的夏至走过去说:“如果她在今天醒了,你怎么办?”
    顾南亭转头,眼底瞬间亮起的光茫在看清夏至的脸,又散了。
    夏至重复,“我说,如果她在今天醒了,你怎么办?”
    顾南亭一瞬不离地注视夏至,说:“我回去。”
    她不醒,我就一直等。
    夏至压抑住泪意,“她的伤害,因你而起。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顾南亭,我真恨你。”
    有人恨他,有人骂他,有人打他,顾南亭照单全收。他闻言点了点头,“我知道。”
    后来连赫饶也来了,她对顾南亭说:“程潇爱你,为了你,她肯定会醒的。南亭哥,别放弃。”
    她爱我,我感受到了。可她能否原谅我——顾南亭偏头看向一边,直到压下眼中的泪意才转过来,他说:“赫饶,你能不能帮我和她说,我真的,特别爱她。”
    赫饶点头,“我转达给她,你放心。”
    顾南亭说:“谢谢你。”
    临近九点,包括顾长铭和萧素在内的,属于婆家人的萧熠、冯晋骁、商亿不约而同的全来了程家,他们和顾南亭一起站在外面,一边期待奇迹,一边支持顾南亭扛过这艰难的一天。
    与此同时,赫饶来到程潇的房间,俯在她耳边轻声说:“程潇,南亭哥在楼下等你,他说:他特别爱你。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同样的话。既然这样,给他一份惊喜好不好?”
    程潇似乎没有听见,她不变的沉睡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被赫饶触动,夏至也凑过来说:“我真是恨透了顾南亭,觉得一切的错都是因他而起。可想到你那么爱他,你都没有责备他一句,潇,我不敢对他说狠话。你醒过来,给我撑腰好吗?有你在,他才不敢把我怎么样。”
    乔其诺也说:“程潇,从你昏迷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休息。再这样下去,等你醒了,他就倒下了。老爹也是,如果说干妈的离开,我们所有人都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你的突然沉睡,对他来说,是措手不及的打击。他五十几岁了,你忍心让他承受更多吗?”
    内心对奇迹的出现充满了期待。然而,程潇的毫无反应也令他们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直到,夏至随着赫饶起身,准备离开房间,她发现程潇的手指动了,然后是眼睛——
    五分钟后,一辆急驰而来的医疗救护车停在程家楼下,下一秒,有几位医生匆忙下来。与此同时,李嫂打开家门,把他们迎进去。她的神色,悲喜交加。
    顾南亭意识到是程潇出了事,他几乎是本能要跟着医生进去,却被萧熠和冯晋骁同时按住,“你别急,你这样可能会影响他们工作。”
    顾南亭怎么能不急,他挣扎着,“是程程醒了,一定是,一定是!她记得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我就知道,她不会忘。”他说着,眼眶就湿了。
    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程潇始终稳定的身体情况出现了异样。所有人都希望是顾南亭说的那样。然而,他们又不得不想,万一不是,万一呢,让顾南亭如何接受?所以,他们不敢让他马上进去。
    乔其诺在这时给顾南亭打电话。他慌得手机都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再捡起来时,他急问:“是程程醒了对吗?”
    那端停顿了一秒,然后回答:“是。”
    那个瞬间,顾南亭几乎泪如雨下,可他却疯了似的笑着说:“我就知道!”
    乔其诺让他别急,等医生给程潇做完检查,确认她身体无异,再考虑向老爹求情,让他们进来。顾南亭应该答应的,而他也确实没有反对,但他说:“别挂电话。”
    于是,顾南亭陆续从手机里听见医生说:“心跳正常。”
    听见程厚臣追问:“其它指标呢,也都正常吗?”
    听见赫饶问:“程潇,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听见夏至问:“要不要喝水?”
    最后,听见一个微哑的声音,细若蚊声地问:“今天,几号?”
    顾南亭再也忍不住了,手机还紧贴在耳际,他的人已经蹲了下去。
    因为那个声音,是程潇的。
    在遭遇了严重的事祸导致沉睡了十七天后,在他们原定结婚的这一天,她终于醒过来。
    ☆、第67章 天空67
    从程厚臣到夏至,到乔其诺,再到赫饶,他们都在,偏偏没有身为未婚夫的顾南亭。对于苏醒的程潇来说,是不正常的。当医生检查完,确认程潇身体无异,乔其诺发现她下意识寻找的眼神,试探似的询问程厚臣:“老爹,顾总还在楼下,要不,让他上来?”
    到底,他是程潇的未婚夫。即便被责怪,也不该剥夺他与程潇见面的权力。
    因为躺得久了,医生建议程潇暂时只能适量运动,不要在短时间内做大幅度的动作,她半躺着,后背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程厚臣。那目光,是明显期待的意思。
    程厚臣无法当着女儿的面拒绝这个本就合理的要求,但他的脸色却从先前的欣喜瞬间变冷,然后,他一句话都没说,和医生一起离开了程潇的房间。
    乔其诺当然明白老爹的心结。不过,为了程潇,为了顾南亭,他只能把程厚臣的不甘理解为默许,他拿起手机说:“上来吧。”
    顾南亭是跑上来的。然而,当距离程潇的房间只剩一步之遥,他却步了。他站在门口,背靠着墙壁,闭眼仰头,像是在平复心情。
    怕她的责怪和不原谅,怕她说:既然这样,婚礼取消。
    肖妃刚刚离开,当然不可能现在就举行婚礼,但是,取消和延期的区别,太不一样。
    乔其诺领着夏至和赫饶从房间出来,他说:“她在等你。”
    当房间只剩程潇一人,顾南亭不得不进去。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与她透出疑惑与难过的目光相遇,顾南亭心里五味俱翻。特别想向她道个歉,却无法说一句对不起。
    他抬手轻抚她瘦得尖尖的下巴。程潇没有躲,任由他温柔地一寸一寸抚摸到脸颊,眼泪却开始在酝酿。最后,顾南亭的手落在她肩膀上,手上微一用力,把她搂进怀里。程潇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她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大声,那么伤心。自从肖妃病发,她始终在压抑,甚至是通过二检成为机长那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泣不成声,相比以往她的冷静,此时此刻,竟像是一种放肆。
    你深爱的疼惜的女人在你怀里哭得不能自已,你不仅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甚至于她哭得如此伤心的根源都是你,那种自责和心疼,不是亲身体会,永远无法感同深受。
    顾南亭想要抱她更紧,又担心她才刚醒,承受不了他丝毫的力气。他只能轻轻地拥抱她,给她一个温暖的,坚定的肩膀,任由她哭尽所有的伤心和思念。
    程厚臣站在书房里,身上被久违的阳光笼罩着,他隐约听见女儿的哭声,眼底渐渐地,也涌起了泪意。楼下客厅里的众人,也因为程潇的哭声陷入了沉默。为她的丧母,为程厚臣的丧妻之痛,而难过。
    程潇哭了很久,直到哭湿了顾南亭胸前的衬衣,哭声才渐渐小了,然后,她以沙哑的嗓音说:“妈妈没了,才知道这辈子做女儿的福份用完了。顾南亭,我没有妈妈了。”
    顾南亭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泪滴在程潇发顶,抱紧她说:“你还有我,有爸爸,我们会连同妈的那份一同爱你。”
    程潇伸出手,用尽力气回抱他,只叫了一声,“顾南亭!”
    那份依赖,让顾南亭在瞬间坚定了非要挽回她不可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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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潇的情绪过了很久才平复,她摸摸顾南亭湿了胸口的衬衣,抬眸注视他,“语珩这次经历的事情,是你之前预知的那样吗?”
    顾南亭点头,“比预知的更严重。好在她不会和冯晋骁分开了。你睡着的这些天,他们……”
    程潇却是另一层意思,她打断他的解释,“你是怎么预知到这些的?”
    在经历了双十案,在经历了失去母亲他不在身边之后,她终于还是问了。
    顾南亭尚不知关于那七年,程潇已经和他一样了。但他也无意再隐瞒下去,斟酌了下,他说:“或许你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他这样说,程潇基本有了心理准备。
    而顾南亭也是在经历了时间错位后,第一次和别人说起,“我在一次执飞的过程中,穿过积雨云层时,遭遇了飞机仪表失灵的事故。”
    当时,顾南亭作为机长,首先是接到了tcas警告,他和程潇在考试时的反应一样,让副驾驶寻找飞机的同时,他快速地和空中管制联系,及时汇报了当时的情况。
    然而,空中管制却肯定地回复,“你们对向没有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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