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姜啸确实知道岑蓝就在外面,他沉在水底,透过光影迷离的水看着她,像看着自己迷离的梦。
    一如这四百多年,他无论是一缕纯魂,还是一个重塑身体的人,都不曾停止过的幻想和思念。
    近乡情怯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他甚至不敢冲出水面去打破这寂静的窥探,还有通过这水下世界看到的随着水波扭曲的她的身影。
    在姜啸眼里,她一点都没有变,她还是她,一样的只是看着就让他意乱情迷。
    可两个人之间横亘了那么多的怨憎仇恨,还有四百多年漫长的光阴,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姜啸连痴心妄想,都不觉得岑蓝回来是为了他。
    这山中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水榭当中的灵珠亮起,映衬在这池水之中,如同星河中的一颗颗繁星,随着水面波纹轻轻晃动,闪烁不停。
    岑蓝屁股都坐麻了,她这些年身怀灵力的时间不多,一时间有了,也不习惯再似从前那般随时调用来循环令自己舒适。
    她这会不光屁股麻,还觉得有点冷,而她下意识的反应不是运转灵力去让自己暖起来,而是添衣服。
    于是她起身朝着五鸳的主殿方向走,出了水榭走到一半,才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能力,以及她不是在低灵力世界了。
    因此岑蓝又闪身往回走,身形竟然融入风中,肉眼无法分辨。
    然后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她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色,戴着黑色面具,浑身湿漉滴水地站在水榭廊下的人,就站在刚刚她坐着那个地方。
    他身上水珠滴滴答答,面朝着她方才朝着的水池方向,没有出声也没动,周身却弥漫着无声无尽的,能够将整个水榭都淹没一般的悲伤。
    是梦吗?
    又是梦吗……她为什么不见了。
    岑蓝微微张嘴,却已经失声,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姜啸。
    可她显形还未等迈动脚步,姜啸猛地察觉到了她,足尖在水榭的栏杆上一点,就要纵身朝着水中跳――
    岑蓝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闪身到栏杆边上,抓住了姜啸湿淋淋的手臂。
    抓住了。
    第51章 我爱你啊(他因神眷而活,因爱而生...)
    一瞬间似乎整个水榭和池中都寂静了下来, 姜啸背对着岑蓝,被她从水榭的栏杆上拉下来,他站在廊下, 却没有回头。
    岑蓝看着姜啸的后脑勺,看着他脸上的面具, 姜啸试图再度挣开, 岑蓝索性扯了自己头上的发带,朝着她自己的手腕上一甩,她和姜啸的手就被捆在一起了。
    这是缚仙索, 连神仙拼尽全力也不能很快逃脱, 以岑蓝的能力即便是不用这东西, 姜啸自然也逃不了, 可她就是想捆他。
    “姜啸。”她轻声地在姜啸的身后叫了他一声。
    岑蓝抓着他的手腕,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周身轻颤了一下, 就这一下,她就完全确认, 姜啸是记得她的!
    他还记得她!
    岑蓝难得紧张得呼吸不畅, 微微吁了口气, 想要和姜啸说的话太多了, 一时间都堆积在一起, 阻滞不畅。
    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又好像说什么,都不够郑重。
    她只好在一片乱麻般的心绪当中, 胡乱捡了一个来说, “我给你重新取了个小字。”
    “叫无忧……”岑蓝说, “姜无忧,好不好听?”
    姜啸依然没有回头, 岑蓝长发因为束带散落下来,浅色的波浪卷发扑满肩头,她用另一只手撩了下。
    本来想要装装矜持,但是现在她看着姜啸,就觉得还是算了,都捆一起了,她从来也不会玩什么矜持。
    于是她没有得到姜啸的回答,就径直走到了他的身后,张开手臂直接抱住了他的腰。
    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姜啸狠狠抖了下,岑蓝抱着湿漉漉冰凉凉的他,又收紧了些手臂,开口道,“我回来了,是专门回来找你。”
    “我们说好的结为道侣,我没有骗你。”
    岑蓝的声音有些闷,细听还带着些许的鼻音,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放不下姜啸,但也不至于想得神魂颠倒。
    可抱着他的这瞬间,岑蓝鼻子发酸得有些无法控制,她比自己以为的要想念他,哪怕是对于这个曾经成就她的世界,她想念的也只有他。
    “你还记得我的对不对,”岑蓝搂着姜啸说,“还记得我多少……”
    是怨恨的一部分,还是爱我的那一部分。
    姜啸不抖了,僵立在那里,像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人,连呼吸都是苟延残喘,他想过太多太多的可能,演练过太多太多次和她的再相见和相处,但从没预料到她会这样……
    这样毫不生疏地抱住自己,仿佛他们之间那些怨恨与纠葛,那分开的四百多年,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都在这一瞬间轰然粉碎。
    亦或者从未存在过一样。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姜啸下意识的想要蜷缩自己,可岑蓝挂在他身上,搂得很紧,他连蜷缩都做不到。
    “你说句话啊,”岑蓝说,“姜啸,你是不是……恨我”
    岑蓝说着,慢慢松开了姜啸,姜啸手腕被她捆着也顾不上,第一反应是逃。
    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他跳进水中,将岑蓝一起也拉进水里,岑蓝惊慌之下吐了气,水中升起一阵泡泡,她挣扎着很快在水底“昏死”过去。
    姜啸进到水中才意识到两个人捆在一起,他还是朝着底下游,他以为岑蓝吐尽空气会放开他,可他回头看到岑蓝“昏死”,顿时惊惧交加,连忙转身抱住岑蓝,给她渡气。
    神仙怎么会呛水,岑蓝现在就算是被切开脖子,也能抱着自己的头说话,这也是成神唯一的特权,她可以永生不死。
    不过岑蓝装的很像溺水,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心思纯善的人,她从前逼他迫他,也骗他弃他,现如今就算不会用从前那样卑鄙的招数,但小伎俩她还是使得行云流水。
    姜啸果真傻兮兮地凑上前来给她渡气,托着她朝着水上游的时候,岑蓝突然睁开眼,搂住了他的脖子。
    束缚在两个人手上的缚仙索松开,岑蓝整个人缠在姜啸的身上,双臂抱着他的头,双腿缠着他的腰,与他在水下唇齿相缠。
    姜啸戴着遮盖半边脸的面具,面具后的眼睛险些瞪出来,他透过灵珠映照进水底的光影,看到岑蓝眼中得逞的笑意。
    一如从前。
    他手抓着岑蓝的肩膀,本来想要推开她,可慢慢的,他却寸寸箍紧了岑蓝,带着她朝着自己的须弥小境缓缓游去。
    他抗拒不了她的,从来都抗拒不了。
    水下的缚仙索环绕在两个人的身边,散发着幽光,像柔软的灯带,映着两个时隔了四百多年再度相缠的灵魂,激荡起扩散在水底的水浪。
    须弥小境的石门打开,岑蓝被姜啸抱着进门,进门之后两个人依旧没有分开,姜啸兜着她的腿抵在石门之上,和岑蓝一样通身湿漉相拥。
    无声且疯狂地纠缠。
    缚仙索变换回最小,缠缚回岑蓝的手腕,岑蓝闭着眼睫毛湿漉,感受着姜啸的热情和疯狂。
    心中的得意都快化为实质,他果然没忘了她,甚至还爱着她!
    以为要多花费许多力气的岑蓝,简直要喜欢死了姜啸这模样,这就是自己喜欢他的原因,从来都赤诚且坦然。
    无论时隔多久,经历过什么,都一如既往的纯澈如初。
    岑蓝激动的捧着他的头,胸膛剧烈地起伏,一道幽光顺着两个人的头顶落下,他们身上的水便瞬间消散,同时散落的还有姜啸脸上的面具。
    姜啸本来也和岑蓝一样,激动到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他脑子乱糟糟的,根本不敢想象这是真的。
    岑蓝竟然真的回来了,他的天神回来了,来找他了!她亲口说的,是来找他的。
    他抱着她的力度,亲吻她的力度都出奇的大,这根本不由他的控制,他迷乱得不能自已。
    可就像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开关,他脸上的面具一掉,姜啸瞬间像是不能见光的老鼠骤然暴露在阳光下。他舍不得放开岑蓝,就像舍不得放开他饥饿良久找到的食物,却因为畏惧天光,不敢动,只能畏惧地将头埋起来。
    他几乎是在面具掉下来的瞬间,就将头埋在了岑篮的肩膀。
    “别看。”姜啸终于说话了,他阻止了要扳他脸的岑蓝,声音哑得不像话。
    可岑蓝是什么样的五感?她已经看到了。
    她的心骤然间抽疼不已,姜啸的脸完全毁了,却并非像五鸳说的那样,是遭遇了凶恶的邪兽所致,而是刀伤。
    纵横交错的伤疤遍布了他眉目,有些甚至触目惊心地横跨过眼球,将他上半张脸切割得面目全非。
    没有人会这么丧心病狂的将人的脸化成这样,如果恨成这样又恰巧能够制住姜啸,怎么可能不杀他,只划花他的半张脸?
    这明显是他自己做的。
    而他为什么要这样厌弃自己的脸,这世上也只有一种可能。
    岑蓝想到自己当初在血池,为了逼他泣血说过的那些锥心刺骨的话,她说她厌恶姜啸这幅模样……
    岑蓝抱住姜啸的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给我看看,怎么会这样……”岑蓝扳着姜啸的头,姜啸却不肯抬头。
    “是你自己对不对,”岑蓝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要治愈这陈年旧疾,只有将经年流脓淌血的伤口腐肉彻底剜得干干净净,才能真的令其愈合。
    “我那句话是骗你的,我能够分得清自己恨谁还是爱谁,哪怕他们长着同样一张脸,”岑蓝搂着姜啸,双腿也将他缠得更紧,“我当时只是想骗你泣血,我从没有嫌弃过,你也不想想,我若是当真分不清楚你们,如何还会与你缠绵,我没有那么伟大的。”
    岑蓝说,“我再是机关算尽,也不可能完全操控自己的喜恶,你忘了姜啸,我也是个人。”
    岑蓝扳着姜啸的头,亲吻他侧脸上的伤疤,“姜啸……我爱你啊。”
    “我爱你才回来找你,我为你才回来的,我怎么会介意你的样子。”
    “我爱你姜啸,这句话从没有骗过你。”岑蓝终于扳着他抬起了头,他刀疤纵横交错的脸上,那双眼还如从前一样纯净赤诚,只是布满了哀伤。
    岑蓝无法想象,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割下这一刀刀,她心疼得眼泪直流,砸在姜啸的唇角。
    姜啸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听着岑蓝说爱他,一直压抑的,四百年来的所有惊惶、期盼、思念,甚至是绝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他“啊――”的一声,发出嘶哑的低吼,然后抱着岑蓝恸哭出声。
    被故意伤害泣血之痛,被斩断头颅之痛,自愿搭脱凡阶被天雷灌体之痛,神魂崩散冲虚池两百多年肃清血脉之痛,都在这一刻如血崩般倾泻而出。
    他的声音太压抑太绝望了,岑蓝听得心都要碎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会深陷情爱痴迷不悔之人,可姜啸如一捧岩浆,纵使她的心再冷漠如冰,泼上去也要连皮带肉的焦糊。
    他们相拥着恸哭,用眼泪来宣泄这四百多年的分别,他们近乎粗暴地交}合,用这最紧密不可分的姿态,来对彼此诉说着这些年的思念。
    有些人的感情看似如温水无害,却能令落入其中的青蛙无觉溺死,又如山崩地裂,令人葬身其中无从翻身。
    岑蓝手指向后紧抓着一角石门,另一只手扶在姜啸的头顶,没入他如墨的长发,她像水下的一方小舟,在暗流和旋涡中颠簸不止,被席卷,被淹没,也被撕碎。
    她微微仰着的脖颈,透着潮红的血色,也闪着幽亮,她是神,她在治愈她所爱之人,也在赐福于她此生唯一的信徒。
    姜啸面上的伤疤渐渐淡去,狭长的眉目重新显露出来,如远山似深海,俊逸姝丽,却再无妖异之色。
    他的眼泪是透明的水色,他的爱和恨,比莲花还要不染纤尘。
    四百年前,他用自己的血肉肃清了危害世间的妖邪,他的罪孽焚毁在天雷之下,他的血脉融于冲虚池中,他不再是凤冥妖族,不再是集污浊和冤孽而生的妖精。
    这一次,他因神眷而活,因爱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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