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风

    祭祀·风
    离开家之后,她到学校的贩卖机里买了两罐咖啡。从头到脚都像是羽毛般飘起来,好像走在云上,估算了下睡眠时间,还不到平时的一半。她几乎要站着入睡。黑魔王的同事见到她这副模样,问她是不是失眠。哦,对,是失眠,想到今天有任务,就很紧张。找借口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事实上,她把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就是那本地图集,她翻了个遍,让自己的老师翻译书上的注释,直到凌晨,他并不需要睡觉,但是看了眼时间之后说,该睡了,白羽。
    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祭祀日的活动。越想,就越难以入睡。结果她睡了没多久就要起来换衣服工作。
    同事和她站在礼堂的一角,她止不住打哈欠。同事问她喝不喝咖啡,她说喝过了,可还是很困。
    “你该不会被黑魔王压榨了吧。”他说,“不过我听说他对秘书还不错啊。”
    “啊,不是,就是我紧张而已。”她干笑两声,“我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活动。”
    “不会吧,你不是在这里读了叁年吗?”
    “老师该不会是刚来这边吧。”她靠在墙上,差点滑下去。
    “是啊。今年刚刚过来。”
    “那也难怪。他们不许我参加,因为上级认为我不配。”
    “你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打了老师,骂了人,然后还不去上课,和教官打架……”
    “这叫没什么吗?他们居然没让你退学啊?”同事的表情如同见到世界末日。
    “我也很奇怪,确实没有。”
    “难怪黑魔王会看上你。他就喜欢你这样的学生。”
    “啊?”
    “他亲口说的,越是叛逆他就越喜欢,只能说我是搞不懂他的想法。”
    “毕竟他是大教育家。”白羽笑了。
    他们的站姿看起来像是路边的流氓和认真的军官,白羽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可她实在太困了。
    “你说话真有意思。”同事也笑了。
    “是吗?”
    “你就一点都不怕他?”同事问,“可能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他的水平吧。”
    “我也比较怕。”她说,“但是这又不妨碍我开他的玩笑。反正,他现在不在场。”
    “他要是在场你也不敢这样站着吧,姿势像个流氓。”
    同事这样一说,白羽立刻脸红了,摆正姿势站好。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比较累,反正你的工作就是保证活动正常进行。只要没有意外,你在这里蹲着都可以。”
    “多谢老师。”她立刻变成了懒散的姿势,“好困啊。中午想回去睡一下。”
    “可以啊。反正中午也没什么事。”
    学生逐渐到场了,穿着和她一样的制服,从不远处的门进入。从前她在这个时间都会被寝室外吵闹的声音叫醒,现在她也还是一样的困倦。陆续有人走过来,向她身边的老师敬礼,隐约也听到有人对她的议论:那是白羽……哪个白羽?就是那个啊,刚毕业的那个。
    “学姐好!”少年模样的人经过,对着她敬礼,被身后的女生一脚踢到屁股上。
    “你干什么啊!”
    “闭嘴!”
    女生拎着他快步走到位置上。
    也对。她心想,自己在学校里虽然出名,但绝大多数人可都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看看那几个老师的脸色就懂了——他们向这边看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对她的厌恶。哎呀。不过是不会讨好你们而已。她以微笑回应。反正我是黑魔王的学生。有本事可以动我一下试试看。
    “看起来像是你把他们得罪了一遍。”同事说。
    “啊哈,差不多。”
    “可惜我今年才调过来。”
    “怎么?”
    “不然我就能帮你了。”同事说,“虽说你这性格在军队里不是好事,但帝国总归还是需要有思想的人才。”
    老师说我是人才!她心里暗爽。
    “没事,反正我也已经毕业了。他们能对我做什么?”
    “不过是群老古董罢了。虽然肉体年轻,精神却极其衰老。可惜,真正年轻的人并不能踏入教育领域。”
    “您不是也还年轻吗?”
    “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改变教育的。”他说,“只有足够好的教育才培养得出优秀的军人,而不是只会服从命令的机械。实际上,只要稍微见过战斗的人都知道,有时候战争的胜败可能掌握在某个人手里。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第一次与对方战斗,战场上却突然出现了黑魔王这样的怪物,指挥官命令你们继续战斗,你会怎么做?”
    “逃跑。”她说,“如果毫无胜算的话,及时止损才是最重要的。”
    “正是如此。”同事点了点头,“然而,无论是这里还是帝国的其他学校,都强调服从的重要性。一旦指挥官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一味地服从只会带来惨重的损失。”
    “您的想法很独特。”她说,“要是我这叁年里遇见您就好了。”
    “没事的,孩子。”同事说,“你已经毕业了。现在,作为黑魔王的学生,你可以做你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他在战场上的身姿,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些。有时候,我觉得人太渺小了。战争的成败,或许只集中在某几个强大的法师身上。而其他人不过是附属品罢了。”
    待到所有人都入了座,她仍旧站在角落里,同事为她安排了一个空的位置,叫她先坐下休息一会儿。他要先去做开幕致辞。
    刚一坐下,她便睡过去了,再醒来已是中午。若非极端的疲倦,她通常不会睡得这样快。中午时,还是同事叫醒了她。白羽从椅子上跳起来,左右看了一圈。
    “我刚刚致辞结束回来,看到你这样累,就没有叫醒你。中午了,该吃饭了。”
    “啊……谢谢老师,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事的。我在看。”他说,“午休你回去好好休息。下午提前到场。不过,下午就不要睡了,那些教官本来就不喜欢你,被他们抓住把柄报上去可不好。就算是黑魔王的学生,也会受到议论的。”
    “谢谢,谢谢老师。”
    黑魔王的这位同事也是他们的代课老师。若能早些认识他,也许那叁年就不会过得如此煎熬。
    可惜她命中注定要受苦。
    不然,又怎么会爱上神的使者。
    浅仓梦从礼堂前面跑上来,拉着白羽的手要去吃饭。恍惚间,她发觉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叁年来经常是这样的。她和其他叁个人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吃饭,一起闲聊。他们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否被教官和老师讨厌,也不在乎做自己的朋友会招来多少非议。可是那最艰苦的叁年过去了,友谊却渐行渐远。
    因为老师。因为黑魔王。因为夏路亚。
    即便是现在想要再回到过去,也已经回不去了。
    走在学校餐厅,白羽永远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总有人在议论她,说她曾经的故事,看哪,那是白羽学姐。我还以为她毕业回家了,居然进了帝国军。嘘,你不知道,她是黑魔王的手下。可能一开始就有背景吧。
    浅仓梦永远会忽略这些议论,说些眼前的事。关于工作,关于学习,还有家庭。你知道米晓熙去哪儿了吗?她说,老师安排她去了北方的边境。
    那,她是不是很危险?
    我不知道,浅仓梦说,不过听说在那边有很多人保护她,只是让她和驻守那边的将军一起工作。
    我的意思是,浅仓梦又说,从老师手下毕业之后,我们该去哪儿?我总觉得,是不是我们要死在战场上?
    这时她也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神的使者培养了七个人类,然后呢?目的是什么?要与其他的使者战斗?还是为人类做事?凭借自己的经历去推测使者的想法实在太过困难。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回寝室睡了午觉,下午时她回到礼堂,又坐到了角落。先是一堆冗长的致辞,随后浅仓梦作为毕业生代表进行演讲。实际上白羽在学校里的名气远超过她。那些人不接受也不会接受白羽作为代表。他们不喜欢她这样自由的人。
    或许是怕她一个人太无趣,  黑魔王的同事抱着笔记本坐到了她身边。
    “怎么样,很无趣吧。”同事说。
    “一般。”她说,“都是为了晚上的准备而已。”
    “是啊。”同事说,“你知道祭司是谁吗?”
    “我知道,是老师。”她说,“我是他的秘书,我当然知道。”
    “他就是天才吧。”同事说,“他好像什么都懂,就说祭司这个职位,如果没有他的话,不知道要选谁才好。”
    “嗯?帝国军里没有懂源初语的人吗?”
    “有是有,但那位先生太老了。他已经当了几十年的祭司。他教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学者,一个是军人,结果学者与帝国有矛盾,不知去向,军人原本做了五年的祭司,后来突然失踪了。”
    “然后怎么办了?”
    “然后皇帝陛下兼任了几年的祭司,但人人都知道他不会源初语。再之后就是黑魔王被选中了。”
    “嗯……其他人对他没有过怀疑吗?”
    “当然有,可是皇帝陛下选中了他,他也确实可以做祭司。其他人还能说什么?他们怕他,不仅怕他的能力,也怕他的权力。”
    换做平常,她定会追问老师的身份。但现在不同,她已经知道了。神的使者。绝不能说出去。于是她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说到活动上来。说了几句话,她又觉得疲倦,斜靠在椅子上休息。
    无用的仪式全部结束后就到了晚饭时间。或许是错觉,她总觉得天气有些异样。渐渐有雾升起,包裹住这座城市。
    第一颗星亮起时,仪式正式开始。透过礼堂的幕帘,法术转播了首都祭坛中的画面。在那里,她看到了黑魔王。先是皇帝陛下的演说,大体上,是些关于最近几年情况的。
    听那些演说时,礼堂格外安静,就连身边的同事也保持着沉默。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而是在黑魔王身上。假如能多看看他就好了。皇帝陛下是个年轻的男人,身穿金色长袍,头戴一顶纯金皇冠,嵌有十种宝石。那是他权力的象征。这个男人却被自己的老师控制着,这是多么神奇。她想,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想的话我也可以戴上那顶皇冠呢,既然老师已经是无所不能的使者,我是不是可以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
    可是我想成为什么人啊。我只想离开这种深重的虚无和绝望。即便是老师也不能带我走。因为这是人类自出生起就要面对的伴随一生的事。既然最后都要死,那么生命究竟有何意义?这便是虚无的源头。是死亡。老师却不理解这种虚无。甚至,他说他想成为人类。
    我反而更想成为使者一些。
    神,如果真的存在,可不可以让我们每个人从枷锁中挣脱呢。
    说不定,确实不存在呢。说不定人类就是凭空出现的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又在干什么?在举行什么仪式?向谁举行?
    不能再继续想了。白羽摇头,试着回到现实中区。
    老师为什么要欺骗人类,说自己与神交流过呢。
    今天的他穿着祭司的黑长袍,沿着手臂绣有一圈金色的咒文。他是那样优雅,每走一步都带着淡漠和疏离,与平时的他好像不太相似。也许是为了遮掩身份,他戴上了一个黑色的半脸面具,可他的身影白羽太熟悉了,甚至都不需要露脸就能看出来是他。我的老师。我的月亮。
    祭司向神进行祷告的阶段,其他人需要念祷文。声音掀起层层巨浪,礼堂中的众人闭着眼,双手合十祈祷。唯有她犹豫了。也许我的祈祷毫无用处,不,就是毫无用处。她偷偷抬起头,看向法术转播中的黑魔王。夜晚好像要为他披上来自月亮的薄纱,他所戴的正是那星空制成的冠。我的老师,我尊敬的使者大人。风吹起你的长发,吹起你绣着金色咒文的衣袍。你的声音透过祭坛传到每一个角落。可你并没有与神在对话。你只是单方面讲一些只有你能听懂的东西。我的老师。即便是祭祀时你也能勾起人的欲望,这是你的罪孽还是我的罪孽?好想拥抱你,好想触摸你,好想……
    结果,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回到家时已是午夜,谁都不在。黑魔王没有说过今晚会回家。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明明说好了要来找我的。
    真麻烦。她躺在床上,指针走动的声音如同浴室里落下的水滴。谁都不在。蜡烛烧尽了,灯也熄灭了。月亮走到云层后,谁都不在。老师是不是出事了?她下意识这样想,可是,老师能出什么事呢?
    他不过是没有了消息而已。总会回来的。
    这个夜晚被拉长成了近乎停滞的世纪。她躺在床上睡着,睡五分钟便又醒来,可没有人回来,只是她的错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一条死路,她对那个人的爱是如此热烈,伴随着强大的恐惧,她发觉自己没办法接受独自一人的时光,不同于从前她的每个假期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同于之前她被关禁闭时的悠闲,现在她已经离不开唯一的爱人,她把全部——友谊,未来和生命,全部交给了那个人,如果他突然消失,那么生活便如同雪崩似的,从顶端开始轰然陨落。
    结果,人类还是仰慕着神的使者。
    仰慕着,尊敬着,等待他的声音,寻找他的面容。
    终于夜晚时她听到客厅传来人的脚步声,她翻身下床,冲进客厅,却在那一瞬间见到一个金色头发的男人,他闭着眼睛,却像在看她。下一秒,男人便不见了。
    幻觉?
    可是……老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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