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2)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淅淅沥沥地淌下,在地上溅起了血花。只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谢迟身后的剑刃。
    就像是久违的回抱,喻见寒伸出了手,环住了面前之人。栖来剑身上的魔息顺着那只手,不断汇入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一丝黑气逸散。
    他就站在旋涡的中心,漫天的魔息没入体内,喻见寒的神情依旧平和,他一手稳稳地握住了栖来,一手环抱着面前的人,苍白的唇边终于隐约扬起一抹笑。
    谢迟怔愣地看着背后的天际,他脑海一片空白,颤抖的唇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下一刻,他只感觉身上一重,却是喻见寒脱力了,将几乎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了他。
    那人在他耳畔轻叹:阿谢,回家了。
    谢迟搂着他的身躯,几乎哽咽不能语。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眶轻抱怨道:你从来没同我说过,你家在哪儿。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便传来一声轻笑,喻见寒卸下所有力气与防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在的地方,四海皆为家。
    回家了。
    第54章 深渊梦(五)
    喻见寒有一个秘密,他费尽心思掩藏的秘密。
    真正的喻见寒,其实早死在那场诀别里,如今的他是这世间最大的恶意、最虚伪的骗子。
    恶鬼披人皮,行走世间。
    谢迟永远不会知道,他决然赴死的那日,生离死别生离是他,死别的则是那人。
    *
    小剑修,你别老是皱着眉,万事有我。
    少年喻见寒微红着眼眶,他小心地裹着青年手上的伤口。自从紫训山一劫,谢迟动用大半力量造下十杀境,此后他的身上便再无一处好地方,总是层层叠叠地落满了伤。
    喻见寒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身上究竟能落下多少伤口。
    他从小在承昀宗长大,锦衣玉食不说,至少从来不曾遇上什么大波折,谁料在无意撞破无焉河的秘密后,他的人生骤然转折,从云端一落千丈。
    折骨流落东妄海,从天之骄子变成灵根皆断的废人,他随着谢迟一路躲藏,亲眼见证紫训血案,最后又被至亲放弃。
    可哪怕到了最后,他眼里依旧澄澈坚定。
    他们抓了我的父母。少年抬眸看去,认真道,阿谢,我不能
    只当用我的命,还了生养恩。
    谢迟听懂了他话里未言之意,他微微一愣,却又弯眉笑了:那我们去救他们。
    不少年喻见寒打断了他的话,他看得通透,我不死,这一切就不会结束虽说如今,我在承昀宗的命牌已经毁了,但只要不确认我身死,他们便一日不会放弃。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承昀宗拥有所有弟子的心血命牌,只要命牌主人不死,承昀宗便能据其指引,如饿极了的鬣狗般追剿过来。
    喻见寒被打落东妄海后,一切本该结束,但偏偏付连承无意看见了他仍然微亮的命牌那一刻,便是不死不休的追杀屠戮。
    喻见寒揪紧了衣角,他抿唇片刻,想正式同谢迟道别。
    他想告诉面前这个人,无论旁人如何说,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想提醒谢迟,虽然还不清楚其中纠葛,但看起来无焉河与心魔渊一定有问题,他需得处处小心。
    包子好吃,蕴灵草好看,他们一起尝过的凡间俗世烟火气,让他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少年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那人眼里骤然亮起的光打断。
    谢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握住了少年喻见寒的手,语调微微上扬:你撞破了付连承的丑事,他要你死,所以你必须死上一次,打消他的顾虑。如今没了命牌,只要他确认你没了命,便不会再追踪
    你记得我第一次开十杀境时,读到的那人记忆吗?镇守隐血池的魔主在炼魂盅你得死,但不一定得死在付连承手中。
    好似多难的绝境,都能柳暗花明。谢迟永远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微光,给予着旁人一线希冀。
    喻见寒被谢迟眼中的坚定感染了,他微微一愣,掩去眸中悲切,也弯了眉眼,认真道:好,都听你的。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谢迟按计划被击落山崖,喻见寒被围攻擒住,落入了隐血池魔主之手。在众人未察觉之时,一抹神魂悄然藏匿入了喻见寒的识海。
    等会儿他们来摄魂,我会装成你的魂魄被抽离,等你被扔到乱葬岗后,献麻的毒效也差不多过去了,你就赶紧跑。
    远赴他州也罢,隐姓埋名也好,总之你就好好躲起来。他们确认你死了,也不会再费心费力来截杀了。
    话音落下,谢迟在他的识海中沉默片刻,继续轻声叹道,小见寒,好好活下去啊。天生剑骨,通透道心,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闻名九州的大英雄。
    成为一个,不似我这般差劲的,顶天立地的好人。
    我会的。少年涩声回道,却满是决绝的坚定,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是摄魂之术启动了。喻见寒感受到自己识海破碎,极其熟悉的气息被渐渐抽离。
    好,我等你。最后一刻,那人笑应道。
    *
    谁能料到,一招金蝉脱壳,终究满盘皆输。
    世间事偏偏有个阴差阳错的说法,残魂被囚禁折磨的谢迟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几人见喻见寒被抽了魂魄,一息尚存,并未将他按照常规般扔入乱葬岗。
    一身材矮小如鼠的人阴险笑道:你瞧瞧,他还有一口气呢!虽说离死不远了,但据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剑骨,恰好我们供养的那柄剑嗜血,食量也越来越大。与其搜寻其他的凡人,还不如不如将他拖下去修士的血总归是大补的。
    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了阴狠的,快意的笑。
    谁都不知道,那个被抛入隐血池中,在献麻毒下无知无觉的少年,就像是误入狼穴的羔羊。
    积攒了近千年的怨气,如同留着涎水恶狼一般,它们猩红着眼,将那个身影彻底毁灭撕碎,连骨带血,连躯体带魂魄,都吞噬到灰飞烟灭。
    谢迟一生想救许多人,但终究都不得善果。
    临武峰血战,只不过旁人一句玩笑;孤身镇守东妄海的背后,却藏着精心谋划的骗局;冤魂长眠的紫训山,终究只道迟来一步哪怕最后,他还是没能救回那个全身心信任他的孩子。
    他这一辈子,活成了鲜血淋漓的笑话。
    而凤凰终究也没栖于梧桐,它挣扎着,悲鸣着,无人知晓地溺死在泥淖之中。
    活活吞吃了剑骨的魔气一瞬暴涨,隐血池中霎时被魔息充斥,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之中,恰似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唯一的照明火烛被冷风骤然吹灭。
    周遭静得可怖,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萦绕着,像是有不知名的凶兽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它咧开满是鲜血的嘴,露出森冷的獠牙。
    阿谢,我可能没法成为闻名九州的大英雄了。
    我等你。
    阿谢,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我快要疼死了。
    我等你。
    阿谢,你还在吗?
    我等你。
    好。
    不知过了多久,魔气竟然开始微微涌动,在混沌污浊的魔息戾气中,一点微弱的执念慢慢苏醒,它几乎快要死去,却依旧苟延残喘着。
    它悄无声息游走在黑暗之中,像是二月拂过新柳的微风,扬起一点尘埃。
    风却不曾停,它愈扬愈快,愈演愈烈,竟在嗜血剑的上空隐约凝成了旋涡,而旋涡逐渐在极深的黑暗中席卷了整个隐血池。
    咚,咚
    突然,一点微弱的响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它从旋涡深处传来,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从微弱的紊乱,逐步变得沉稳有力。
    咚咚那是心脏鲜活跃动的声音。
    一只少年苍白的手,慢慢从黑暗中探出。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中还带着练剑落下的旧痂。它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适应什么一般。
    铮隐血池中的嗜血之剑却是再也受不了这般的挑衅了。
    它于此间炼狱浴血千年,早生了恶念神智。如今,自己随意指使怨气撕裂的食物,竟在眼皮底下活了过来,它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嗜血剑从池中铮然而出,带着蓬勃的恶意,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那处而来,下一瞬,它就能将这抹不安分的神智彻底抹杀。
    敢挑战它的权威?它定要让这个蝼蚁悔不当初,永世不得超生!
    可血溅三尺的残酷场面并没有发生,所有的杀意戛然而止。那柄浸泡在鲜血中长达千年的嗜血之剑,像是嵌入了玄铁般的山壁一样,死死卡在了两指之间。
    那只随意按住魔剑的手,极为苍白,却又格外沉稳有力。
    那人只用两指,便轻飘飘地截下了这足以荡平一切的磅礴恶意,让满池的杀念霎时安静下来,乖顺得像是见了恶狼的羔羊,伏身瑟瑟发着抖。
    嗜血剑在指尖开始微微颤抖不是愤怒,而是极深的恐惧。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会死的
    会死的
    会死的
    而这种恐惧像是风暴一般,猛烈席卷而来,让它的理智寸草不生。它几乎哆嗦地不成样子,却悚然发现,自己已经是成了他人砧板上的肉,想避也避不开。
    少年的手依旧稳稳当当地按住躁动不安的剑尖,无论它如何像是待宰的牲畜,撕咬挣扎,指尖依旧纹丝不动。
    终于,简约的白靴从旋涡中缓缓踏出,随即露出了一抹粗布衣袂。禁锢着嗜血剑的人,终于从旋涡中缓身走出,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少年的脸色异常苍白,但唇却像沾血似的红,他本垂着眸,让人看不清神色。可等他微微抬眼的瞬间,那双本该坚毅清澈的眸子,却变成了如墨的漆黑。
    在无人知晓的深渊炼狱里,新生的恶鬼咧开了嘴,露出了带着血腥的和善微笑。
    你想吃了我吗?他轻声叹着,自问自答起来了,又谦逊有礼地笑了起来,那我就,先吃了你吧。
    怨念化骨,白骨生肌。谁都不知道,那本该道途光明,受尽世人敬仰的铮铮剑骨,曾被生生碾碎,又由恶意造骨生肌
    谢迟曾于东妄海问他,你不怕黑吗。那时,恶鬼披着温文尔雅的外衣,笑应道:我不怕。
    他不怕黑。
    执念为骨,恶意作心,他就是黑暗本身。
    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来了。
    第55章 番外:生辰
    在逃亡的路上,喻见寒迎来了他的生辰。
    穷巴巴的魔头,带着另一个身无分文的小拖油瓶,一路颠沛。但是谢迟秉承着勿以恶小而为之的理念,身体力行地给喻见寒展示了凡间苟活的一百零八式。
    他们在船上帮工,在林间采药,甚至帮农户刈麦。
    谢迟嘴上说着,不可靠修为欺瞒凡人,恃强凌弱绝非君子所为但喻见寒自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孩童,他心里知道,这是谢迟在教他如何活下去。
    如何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在这个世间活下去。
    若单纯只想满足口腹之欲,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谢迟有千万种手段让自己过得舒坦,他没有必要借着采药、刈麦之名,将这个世界最枯燥庸碌的一面,一点点地展示给喻见寒看。
    他在用最体面的方式,与少年告别。
    没有人知道,他们与追兵的下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也没有人知道,等下次厮杀后,谢迟还能剩几分神魂维持身躯。
    所以他只能竭尽全力,将所有该说不该说的,揉碎了倾倒给这个孩子。
    谢迟不知道,在得知自己的灵脉再也续不上的那个瞬间,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好像只是愣了片刻,随即脸上便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甚至反过来安慰笑道:没关系的。
    但谢迟明白,绝不可能是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比一辈子庸庸碌碌更为痛苦的,莫过于曾经登临云端,随后跌入泥泞,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他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同情或是怜悯,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安静地为少年铺好未来的路。哪怕是崎岖的山路,也盼他能见着一路繁花。
    谢迟一直认为喻见寒年纪尚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他也早已习惯将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默默站在那人身前,替他安排一切。
    直到那人的十七岁生辰,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喻见寒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孩子,也是最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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