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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全食美 第285节

    可若冯田会察言观色,也就不会人送外号“老疯子”。
    他仍喋喋不休。
    眼见着大家的注意力被强行拉偏,庆贞帝的耐心也在一点点告罄,脸色阴沉得好似能拧出水来。
    朕养你容你,不是为了让你关键时候拆台的!
    正巧冯田说得口干舌燥,中间忍不住扯着脖子吞了口唾沫,一直留意着庆贞帝脸色的王忠一看,灵机一动,忙喊道:“来人,快给冯大人上茶!”
    偶尔有得宠的臣子说得兴起,庆贞帝便会赐下此殊荣。
    庆贞帝拉着脸一摆手,旁边的小内侍立刻端着茶水上前。
    冯田感激涕零,颤巍巍谢恩,忙端起来痛饮。
    说时迟那时快,王忠冲那内侍使了个眼色,对方马上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往冯田肋下顶了一记。
    一股酸痛袭来,冯田当场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老脸都憋红了。
    王忠内心大喜,忙不迭走下来,一边骂那小内侍一边道:“瞧你笨手笨脚的,怎么伺候的?冯大人,没事吧?都愣着做什么!来人呐,快将冯大人搀下去歇息,再请个太医来瞧瞧!”
    可怜冯田正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回过神来的,就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内侍半拖半扶带下去了。
    大殿之上迅速恢复了宁静。
    柴擒虎瞠目结舌。
    还能这么着?
    户部尚书张芳暗道不妙,背心渐渐沁出冷汗。
    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用近乎耍赖的方式处理了……这下,倒是难办了。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斜前方的父亲,却见对方依旧纹丝未动,微微垂着眼帘,面上不悲不喜,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冯田一事当真无动于衷。
    没了余音绕梁,庆贞帝的心情立刻好多了。
    他环视众朝臣,再次重申,“近来,朕屡屡收到江南传来的急递,说那河堤年年修年年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朕不恼火!”
    狗屁的收到江南急递,根本就是你一手撒出去的钦差!
    张芳双手一紧,喉头发紧,想说话,却又不敢开口。
    该怎么办?
    一时又安慰自己,被抓到把柄的都是下面的官员,未必有直接证据表明是他们爷俩指使的。
    一时又暗骂那些家伙太过贪得无厌,恨不得每年自己扣留二百万,却只交给他们爷俩一百万!
    若非如此,但凡他们收敛些,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还是无用!
    连几个钦差都搞不定,若是大手笔收买了,或是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弄死……
    “张阁老,”庆贞帝看向一直没出声的张心,“人家都告到你头上啦,就没话说?”
    张心满是老年斑的面皮微微动了下,波澜不惊道:“清者自清,老臣无话可说。”
    “好!”庆贞帝突然抬高声音,笑道,“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们问心无愧的样子!”
    说罢,话锋陡然一转,“来啊,自即日起,着三法司会审,硕亲王、御史台协同办理,朕就要一个水落石出!”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满是金绣的龙袍,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干文武官员。
    “若百姓诬告,诛九族;若官员知法犯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稍后退朝,众大臣三三两两散开,张心和张芳父子俩再也没了往日被众星捧月的待遇。
    张芳暗自咬牙,过去低声道:“爹。”
    张心掀了掀眼皮,嗯了声,扶着他的胳膊,颤巍巍转身往外走。
    大约是年纪大了,他走得很慢。
    近来天气不佳,外头阴沉沉的,爷俩慢吞吞挪到宫门口,张心拍拍儿子的手臂,张芳立刻停下,“爹,怎么了?”
    “看看天。”张心喘了几口气,微微眯起眼睛,仰头看着。
    看什么?
    张芳也跟着抬头看天,却见整片穹窿都是雾沉沉灰突突的,既无日照也无暇光,甚至连片像模像样的云都瞧不见。
    张芳又看父亲,却见他嘴角含笑,似满足,似遗憾。
    他不敢打扰,就这么站在原地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心才意犹未尽收回视线,又慢吞吞往外挪,“老了,想家了。”
    张芳莫名有些心慌,当即笑道:“您老为江山社稷忙了一辈子,要儿子说,也该歇歇了,不如急流勇退……”
    张心一个眼神过来,他就说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能不能退,怎么退,已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宫门外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爷俩一路无话,回了家,又命人搬了几个火盆进来。
    张心年事已高,气血两虚,今年越发怕冷了。
    张芳亲自捧了安神茶上来,伺候着张心吃了半盏,去他对面坐下,闷声道:“您这些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当真不念旧情。”
    前头炭盆噼啪燃烧,张心身上却还盖着一张大虎皮。
    外间有家养的小戏子吹拉弹唱,声音穿梁过院,飘飘荡荡,啥事清幽。
    “你说这话就是不长进,”张心拧着眉头骂道,“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办事是臣子的本分,哪里能说是功劳苦劳?”
    张芳压根儿听不进去,嘟囔半日,越说越气,又见下朝这么久了,竟一个来探望的也没有,不由恼火起来,冲外头喊道:“闭门谢客,若有人来,一概不见!”
    “是!”
    管事的应了声,小跑着去了。
    张芳还没坐下,却听张心低低地笑起来。
    “树倒猢狲散,这会儿谁还来呢?你也是瞎操心。”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吧,扎堆儿往上凑做什么呢?
    张芳闻言,用力往桌上拍了一把,“都是些狼心狗肺,以往咱们好的时候,恨不得大半夜在外头熬着,做什么程门立雪的样子。如今略有点风吹草动,就门可罗雀……”
    旁人不说,父亲那几位弟子,平时跟自己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恨不得日日过来侍奉,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可转念一想,他们也在被参奏之列,只怕也是泥菩萨过江,况且已经有几个因为证据太过确凿,被捉拿下狱,便又惶恐起来。
    “父亲,”张芳忽然有些怕,拖着凳子凑到张心身前,“这次陛下果然要动真格的了么?”
    以前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陛下一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今父亲这把年纪,他怎么忍心!
    张心看了他一眼,非常用力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气来。
    “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愿赌服输,入了这个圈儿……来吧,都来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成败得失,只在一念之间。他张心一生风光荣辱,皆是陛下所赐,陛下既然能给,也就能随时收回。
    若他觉得自己还有用,自然谁都告不倒;
    若他厌倦了,都不用谁特意告,随便有个人过来一戳,自己也就倒了。
    在今天之前,他还在赌,赌陛下念旧情,愿意给他留点颜面。
    可冯田被架出去那一瞬间,张心就明白了,若论狠心,还当数龙椅上的那位。
    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做了不少事,可弄来的钱财,也并非全进了私囊。
    现在回想起来,张心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都说以史为鉴,曾经他看那些前车之鉴,总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会是个例外。
    可如今看来,都一样。
    张芳听得心惊胆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您怎能说这样丧气话!您为朝廷操劳这么多年,背了多少骂名!若没了您……”
    尚未可知?糊涂!
    现在最要紧的,是看清究竟谁是猎人,谁是鹿。
    张心曾是猎人,也曾以为自己会永远是猎人。
    可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万物花谢花开,哪儿有什么永远?
    张心就看了他一眼,竟然笑了。
    “这么多年了,多大人了,怎么还看不明白?这天下没了谁都不要紧,我?我算什么!”
    什么百姓,什么朝臣,都只是工具。
    用完了,自然也就该丢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一直不想承认,心存侥幸,想自己会不会是例外。
    张心忽然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些冷。
    张芳见了,忙将虎皮往上拉了拉,又把火盆往前挪了挪。
    张心闭上眼睛眯了会儿。
    屋里静得吓人,张芳甚至把呼吸都努力放缓了,一时间,只能听见外头隐约的呼啸的北风。
    “快过年啦。”张心半闭着眼睛叹了句,想了会儿,对儿子招招手,“赶明儿你替我上个折子,人老啦,不中用了,旧病复发,且在家养几日。若他们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来。”
    “爹!”张芳的声音都带了颤,说不清是怕还是气。
    到了这个时候,只怕父亲前脚上了折子,后脚陛下就准了。
    若没有权力在手,岂不任人宰割?
    他才要说话,外头却有人来传话,当即起身去了外间,低声问道:“又怎么了?”
    管家亲自过来回话,先往里间瞅了眼才压低声音道:“外头来了卫队,把咱家这条街都围了。”
    这就要软禁了么?张芳心头一惊,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过了会儿才摆摆手,“你去吧。”
    “陛下下手了?”他才进去,里头张心就语气平静的来了句。
    张芳张了张嘴,知道瞒不过,只好去他跟前道:“也未必是,毕竟嚷出来三司会审的名头,总得做点什么给外头的刁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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