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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第48节

    送礼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达,盐城的世家豪族愈发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在?县城成?为一方豪族,至少证明两?件事:有地,有人。
    地,当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农无?数;人,当然是读书人,至少也是举人,有进士在?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乡贤,在?县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对县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话?。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会召见乡贤,询问当地风俗人情,并给予赏赐。
    他们即是维护乡下秩序的领头羊,也是县官掌控地方的拦路石,即是乡贤祠中修路赈灾的大好人,又是鱼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以蔽之,得把他们当回事。
    所以,程丹若再次收到几个大户人家的拜帖和礼物,难免困扰。
    尤其这回来的是他们家中有头有脸的仆妇,说要给她?请安。
    “为什么要见我?”程丹若问张妈妈,“我应该见他们吗?”
    这可?算是问对人了。张妈妈是顾太太的陪嫁之一,见识过的场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姑娘能不见,还是别见她?们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见她?们,可?妈妈的意思?是……”
    “大户人家,未出嫁的女儿没?有长辈带领,哪有随便见人的道理?”张妈妈语重心长地说,“懂规矩的人家,万没?有这般上门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张妈妈这话?,究竟是在?说对方没?有家教,还是暗示什么?
    她?试探:“怕也太巧了。”
    张妈妈暗松口气,说:“不巧。”
    程丹若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一户人家攀附心切,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可?没?有几户人家都犯错的道理,她?们既然上门,必是觉得能见到她?。
    联系到张妈妈方才的话?——“未出嫁的女儿”,不难猜想她?们误会了什么。
    程丹若猜出原委,大感无?语。
    “那就请妈妈委婉辞了吧。”她?说。
    张妈妈应下,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外头门房等候的仆妇。
    第44章 做人难
    傍晚, 夕阳还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谢玄英却早早回来了?。今日?尘埃落定?, 他已经去看过沙船, 财物丢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损,不幸中?的大辛。
    才进门, 他的管家便小步上前, 回禀今日?事宜。
    先说晏鸿之今日?好多了?,人也精神, 还特?地看望了?伤重的护卫。护卫们的伤势也有所好转, 发热的也清醒许多。
    最后, 方才隐晦地点名几个豪族派仆妇来请安。
    张妈妈都知道的道理, 谢玄英不会不知, 诧异道:“要见程姑娘?”
    管家点头,表情微妙。
    数息后,谢玄英猛地会意, 却不敢问是他还是老师, 总之都不是好事。但这也切实透露出了?一个问题。
    程丹若是未嫁之女,跟在师生二人身边, 名节易受非议。
    “我知晓了?。”他说,“待我先拜见老师。”
    此?时尚早,谢玄英进屋时, 晏鸿之才吃过晚饭,屋里刚点上灯。
    “三郎今日?倒是早。”晏鸿之道,“看来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谢玄英点点头, 简明扼要地回禀了?结果。
    晏鸿之道:“我已知晓。”他拿起桌上的信,“这是志新的信, 你看看。”
    谢玄英接过,一目十行扫完,颔首道:“林师兄所言甚是,以?老师的状况,还是在金陵休养几日?为好。”
    晏鸿之急着回京是想早点看长孙,如今身体抱恙,自?然不能为晚辈赶路,因而并无异议。且谢玄英刚灭了?黑算盘一伙,消息传到海上,指不定?有哪个大海盗起了?心思,准备劫持一把,茫茫海洋,可就真的求助无门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身体,还是为了?安全,去金陵改换水路最为稳妥。
    二人商定?此?事,晏鸿之方问:“怎么瞧你的脸色,似有心事?”
    谢玄英犹豫片时,将此?前之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师之见,该如何是好?”
    晏鸿之听罢,不由摇头叹息:“程姑娘就吃亏在无有长辈。”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要分情况。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路遇孤儿寡母,无论?是商队还是士子,多是愿意照料看顾一二。
    这是“礼”,也是“仁”。
    但凡程丹若有个长辈,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没有。
    在古代,已婚妇人已经是低男人一头的人,未婚少女压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世人定?义她,说的从?来不是程丹若,她过去是“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家的亲戚”,现在又是最常见不过的臆测。
    幸运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挣来了?两个有话语权的男人的尊重。
    晏鸿之欣赏她的果决勇毅,也感?念她数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无轻慢之心,却难保小人诋毁。”他说,“解决此?事倒也不难。”
    谢玄英松口气:“老师答应了??”
    “程姑娘敏而好学,贫却无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为弟子。十年后,兴许又是一新科进士。”晏鸿之叹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绝无可能。”
    李悟收过女弟子,纯真派的学生曾经也不忌讳收女弟子。然而,恩师被人陷害诽谤,导致不得不在狱中?自?戕以?证清白,是所有学生最大的痛楚。
    自?此?后,纯真学派再也没有收过女学生。
    成?也李悟,败也李悟。
    晏鸿之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愿意,我便收她为义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养义子之风便盛行于世。
    武官爱收义子,下放到军队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监也爱收义子,为自?己?延续香火,披麻哭灵,连皇帝都收过义子。
    义女虽然少,亦不罕见。元末烽烟并起,若同僚战死,上官收养其女,为其择一门亲事,也算恩义。
    再者?,义女和养女也有些微区别。民间多养女,皆是从?小接到家中?养大,除了?少数真心疼爱,视若己?出的,多是为给儿子当?童养媳,抑或送给达官显贵攀附。
    扬州瘦马说起来,也都是养女。
    义女则不然,若是写入家谱的义子义女,今后可以?获得部分继承权,太监的义子就是这么接收财产的。
    不过,义女也好,养女也罢,无论?哪一种都有好的,都有不好的。清朝皇帝养女一样封公主,太监义女也多有磋磨之人。
    干儿子、干女儿的待遇,取决于收养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认。
    晏鸿之欲收程丹若为义女,自?然不是写入族谱的那种,不过是给一个礼法上的身份,维护她的名誉罢了?。
    谢玄英一想,这也未尝不可:“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再想想,今日?之事,怕是上下都知道了?,与其叫底下的人当?谈资,不如尽快落实身份,以?免夜长梦多,便亲自?邀程丹若过来。
    晏鸿之和气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多亏你援手,此?次又安顿上下,辛劳颇多。”
    程丹若忙说:“老先生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换做旁人亦会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无疑更讨人喜欢。晏鸿之真心实意地说:“你我也算有缘,可巧老朽膝下只有二子,不曾有个女孩儿,倒叫我与夫人时常惋惜。”
    程丹若听出话音,疑惑顿生。
    “我夫人病痛缠身,此?生怕再无弄瓦之喜。”晏鸿之此?话倒也非托词,确实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迈,便认我做个义父如何?”
    预测成?真,程丹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尽心尽力,一半是医生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一半确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够交好他们,为将来铺路。
    可她想象中?的感?激,是给钱,是提拔,是帮她落户。
    不是当?她爸爸。
    不过,联想到今日?的乌龙,程丹若多少有些明悟,说道:“老先生厚爱,本不该辞,只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学浅,怕是有负老先生的期望。”
    这是惯例的谦辞,无人当?真。她顿了?顿,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问从?未做过违心之事,何必理会他人捕风捉影的臆想?”
    晏鸿之不由讶然,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程丹若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惊喜,也非矜持的谦辞,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的拒绝发自?肺腑,毫无矫饰。
    这……他抚须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总不能逼人家当?自?己?女儿吧?
    “咳。”谢玄英突然开口,“天色已晚,老师久病未愈,应当?早些歇息。”
    台阶一给,程丹若和晏鸿之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谢公子说的是,老先生早些安寝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两个年轻人挪步到外?面说话。
    晏鸿之一边脱鞋泡脚,一边竖起耳朵听。
    谢玄英先说明了?接下来的路线,说要去金陵再北上。
    程丹若应:“知道了?,多谢告知。”
    谢玄英这才说,接下来一段时日?她都要与他们师生一道,时间太长,恐为人说闲话,于她名声有碍。
    所以?,现下有三个法子:将她暂时托付于师兄林新,他携夫人上任,方便照顾女眷,等到时机合适,再送她进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陈家回京述职,再去陈府接她。
    第三个办法,他没说,显然就是义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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