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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20节

    王琅:“……”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姜尚说完又低头继续研究他的玉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至于为自身计,王敦有助立东晋的威望,庾亮有帝舅的身份,陶侃有四平叛乱的功绩,蔡谟有什么?江州是给是收不过一道诏书,犯不着为此掺和进最高层的权力斗争,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王琅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刺史人选,我还期待过能和他在江州共事……那么江州刺史最后只能是邻近的豫州刺史庾亮或者荆州刺史陶侃兼任了?”
    不需要姜尚回答,她自己模仿王导的心态分析道:“庾亮有帝舅身份,声望也高,即使一手引发苏峻之乱又屡战屡败,温峤反而比以前更尊重他。让庾亮兼任江州刺史,一定能收服江州人心,这是王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陶侃出身寒门,在士族眼里和苏峻那样的流民帅没有本质区别,苏峻刚叛乱的时候,庾亮让温峤留在江州防备陶侃,忌惮他还超过忌惮苏峻,王导也不会例外。与庾家的斗争到底是士族内部的斗争,相互了解底线,对寒门却没有信任,只有防备。”
    “如果王家对江州的期望是和扬州一起制衡荆州,建立士族防线,那么庾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如果要让我立功,将势力触角伸到秦雍一带,坐拥荆州、擅长用兵的陶侃则是有希望说服联手的合作对象,庾亮性忌不能容人,把所有权力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在朝中的时候连王导都极力打压,在江州肯定不会支援我。”
    姜尚淡淡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庾亮今年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弟弟庾冰有宰辅之质,庾翼能控制兵府,如果不是引发苏峻之乱,现在庾家已经取代王家成为新一代当轴士族。”
    “陶侃比庾亮大三十岁,今年已经七十有二,眼看着没几年可活,子嗣中无人有他的威望才干,根本不可能抵抗庾亮。王家现在只会盼望着他能多活几年,撑到你哥哥王允之在太守职位上积够资历过去接任江州刺史,在荆扬平衡里争取优势。以王家的势力,他在太守之位上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只要不出大错,就足够不引起任何物议地出镇江州。”
    王琅略微一愣:“这么快?”
    姜尚瞥她:“你对当轴士族的力量有什么误解?”
    历史上的王允之确实升迁极快,起家建武将军、钱唐令、司盐都尉,升宣城内史,然后就授西中郎将、假节,继而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最终以卫将军、会稽内史卒官,扣除为父亲守孝的二十五个月,从一介白身升到官居二品的卫将军,中间只花了十五年左右,去世时刚满四十。
    与他差不多同时期,路线也相近的谢尚则花了近三十年时间,是王允之的两倍。
    谢尚起家司徒府掾,转司徒府西曹属,迁会稽王友、补给事黄门侍郎,然后才被授予王允之起家的军号建武将军出为历阳太守,领南中郎将、江州刺史,转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假节,授给事中,永和年间拜尚书仆射、前将军,最终以卫将军、散骑常侍卒官。
    这些还是在谢尚本人是当世名士,姐姐谢真石之女是临朝摄政太后,一路机缘巧合升迁极顺的助力之下。
    仅仅对比两人的升迁历程,就足以看出王家作为当轴士族的权势。
    而同样是王家子弟,王琅根本走不了正常升迁,只能担当快刀利刃的角色,让王家拿来破开局面,每一步都游走在风波最险恶之处。
    倘若心态不好,活在这样的时代真的很容易扭曲失衡,也难怪那么多人直接放弃政治抱负,转而向山水自然与宗教神明中寻求个人解脱。
    “公子,建康来信了。”
    正感慨中,婢女司北拿着盛放信件的木制托盘走入屋内。她中断和姜尚的交谈,拿起信囊拆开一看,发现是蔡谟对她劝说他接受江州刺史的回信。
    有了和姜尚的一番谈论,她心里已经对蔡谟的态度有所预期,果然收到的信里虽然感谢她的推崇信任,拒绝之意还是毫无动摇,并且反过来劝她离开是非之地。
    他在信里举了一系列少年骤贵,升迁过速,最后或是骄奢致患,或是功高不赏反受其害的例子,让她注意保全自身韬光养晦,留待合适时机发挥才干,不要被王氏利用,成为王家权势野心的牺牲品。
    言辞用语相当恳切,是真的爱惜人才地为她考虑。
    王琅拿着信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最后把信重新封好,束之高阁。
    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王家若非别无选择,又怎么可能用她?她真正需要的是王家把更多筹码压在她身上,给她更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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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阳是东晋疆域里辖区最小的郡。
    包括寻阳自身在内,一共只包含三县,即寻阳、柴桑、彭泽,彭泽还是晋元帝渡江镇守扬州时发现这个郡辖区严重失衡,特意从豫章郡分过去的。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寻阳属扬州庐江郡、柴桑属江州武昌郡,两县隔长江相望,是长江中下游的战略重镇,分属两州两郡管辖会导致军事行动不便,这才合并为一郡,置于江州管辖。
    王家把她安置到这个地方,是希望她能在这里施展军事才华,成为北可进秦雍,西可拒荆州,东可制豫州的利剑,无论军事还是政治上都尽可能给她提供了便利。
    咸和五年三月,任命陶侃兼领江州刺史的诏书与改寻阳郡为寻阳国的诏书同时到达江州。
    王琅的官职从寻阳太守变为寻阳内史,职责虽然不变,但封国在行政上属于藩王管辖,藩王留在京师,管辖权则归于内史,不受地方上节制,府内置主簿、主记室、门下贼曹、议生、门下史、记室史、录事史、书佐、循行、干、小史、五官掾、功曹史、功曹书佐、循行小史、五官掾等属官。
    王琅也没有辜负王家的期望,借助郭默之事树立的威望成功在寻阳站稳脚跟,赢得吏民信任。
    不满于她女子身份与年轻年龄的反对者大有人在,前前后后策划了不少阴谋手段,从她升堂的第一天就反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超过一半属官直接不到场,让太守府内冷冷清清。王琅放过找借口请假不来的几人,彻查其他无故不来的属官,将他们任上的得失功过全部评定清楚,一条条让小吏在堂下高声念出。
    本来晋朝官员玩忽职守是常态,许多名士都有类似的事迹流传,并不妨碍他们的名声,但寻阳毕竟是军事重地,这样一条条念出来就算士林里不当回事,在当地民间也完全声名扫地,好事之徒蜂拥而来,好的跟着叫好,坏的起哄唾骂。不止寻阳一地,整个江州官场都被她的手段震慑,虽然心里还是不服,但吸取教训,不肯再做出头鸟明着反对她,而是鼓动州郡里的豪侠找她约战击剑。
    这种事无论输赢,对王琅都一点好处没有,只要沾上就会拉低她的声誉。
    不过王琅新到寻阳,身边可用的人少,有心收服这些人为自己所用,于是接受挑战,利用晋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对美丽事物特殊偏爱的心理,在想看的人都能来看的公开场合以最漂亮利落的方式击败一人。又和其他挑战者约定,只有胜过败者才能挑战她,输了必须服从赌约接受管束,由此逐渐赢得江州豪侠与好事少年之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越是制造事端,越是给了她向江州吏民展示自己才干能力的机会,几轮交手之后,她在郡里的威望不降反升,越发稳固。于是各种各样的刁难要么消失,要么转为隐蔽。
    到了半年之后,唯一还让她比较头疼的是时不时上门拜访,与她清谈辩难的士人。
    这些人有的出身当地世家望族,掌控乡野舆论,是王琅想要笼络的对象;有的在朝野关系广阔,深得士人之心,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况且晋人拿清淡当乐事,即使桓温得势以后也不免要经常参加这些活动,不会随便拒绝,王琅也只能尽力为之,每天拨出一定时间研究清淡,锻炼口才,以便赢得这些人的好感。
    九月下旬,王琅在府中收到名士殷羡的拜帖。他从豫章前往建康,因为听说她的名声,特意绕了点路来柴桑拜访她。
    王琅对殷羡不是很了解,但是知道他儿子殷浩日后声望极高,与谢安出仕前相仿。单论他自己也是深受陶侃信任的长史,望族陈郡殷氏的名士,放到司徒府里算不上起眼,但她府中还是第一次接待这种地位的客人。
    她放下手头事务,主动去门口把人迎到堂内坐下,陪他天南海北聊天。
    昨天郡里上半年的官吏考评刚结束,她和每个属官都一一谈论了得失与下半年规划,此前几天也都在忙碌郡务,有段时间没和人清淡,感觉颇为生疏,遇上殷羡这样的名士不得不打起精神,调动脑力。
    她心里哀叹这些事情没完没了,不知道哪天才是尽头,忽然看到司南拿着一份拜帖走过来,对她悄悄使眼色。
    又是什么人来了?
    王琅眉毛微挑,右手拿过拜帖,让有字的一面背对殷羡去看,只见上面用一笔俊秀的行书写了“山阳王弼”四个字,同时听到司南附到她耳边小声道:“他说与公子有前约,愿为公子解围。”
    王琅略微一愣,没想到时隔半年,他居然还是来柴桑登门拜访了。
    不过他为什么还用王弼这种假名?而且还加上郡望堂而皇之地写在拜帖正面,唯恐他人不知一般。
    王琅蹙了蹙眉,隐约猜测到他的用意。
    只是……
    要相信他吗?
    殷羡见她有事,端起旁边茶盏饮茶,顺口问道:“琳琅有客人?”
    王琅犹豫半秒,心里拿定主意,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是位故人。”转头对司南道,“请他入府。”
    第34章 未必如是
    那日在庐山月夜见过的少年施施然从旁屋走了过来。
    他似乎特意避开日光,沿有树荫的一侧踏上走廊,秀逸的容貌却没有因此失色,反倒更显得神姿端达,引人注目。
    堂内除了坐在主位的王琅,客位的殷羡,还有负责陪坐的内史府主簿桓戎、书佐梁燕,加在一起一共四人。
    王琅故弄玄虚不说姓名,她府里的两个属官自然不会没眼色到追问是谁。殷羡来者是客,王琅不介绍,他也没立场询问王琅的客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好奇地看着少年入府。
    王琅本以为他人在府外,刚投了名帖来拜访,没想到他居然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屋走过来。她目光微转,不动声色看了来送拜帖的司南一眼,司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王琅心里顿时知道,一定是少年用了某种理由,让她府里的这些仆从没有立刻来禀报,而是放他入府在旁屋等候。
    她当初在少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于废弃道观外旁听他与葛衣士子清谈,这次少年就反过来到她府中旁听她和殷羡清谈,毫无疑问是在回敬她上次的偷听行为。
    该怎么说呢……
    这鬼好像还挺小心眼。
    王琅对自己贸然同意他入府的行为隐约有点后悔,但这时候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让少年出去,只能用眼神示意司南去给少年准备一张席位。
    不料少年完全无视了给他准备的席位,一路径直走到她身边,与她同席坐下,态度自然无比,仿佛行为中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作为客人的殷羡与内史府的两名属官都不知道少年底细,以为他与王琅本就相熟,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既然王琅本人没有表示不满,他们自然不会多事指出其中的问题。
    而王琅纵然心里再有意见,但这种局面下,她万万不可能去驳少年的面子,自己打自己的脸。
    于是她只能若无其事地往旁边挪挪膝盖,给少年让出半席席位,脸上还得保持笑容,好像与少年是渊源深厚的旧友,主动给他让出位子,邀请他到身边坐下。
    如坐针毡大约就是这样的处境。
    王琅用眼角余光去觑少年,少年连个眼神都不回给她,而是直接向对面的殷羡道:“客人刚才的话语,某不认同。”
    语气平平淡淡,配上他的话语内容,倒比王恬那种摆在明面上的傲慢更加气人。
    殷羡直接皱眉,只是顾及琅邪王氏的地位不可能结交庸人,指不定少年身份高贵,不好随便得罪,这才没有拂袖而去,然而语气里已有了三分不悦:“倒要请教阁下高见。”
    少年面不改色,针对他刚才的观点一条条反驳,就连桓戎、梁燕这样不擅长清淡的人都听得连连点头,感到少年说的条理清晰,观点连贯,是殷羡理屈。
    殷羡几次想要反驳,但又觉得抓不住少年的破绽,皱着眉头仔细思索。
    见他不回答,少年又根据王琅在清淡中所持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比他那晚在庐山道观与葛衣士子清淡的水平明显高出不少,赶得上司徒府内进行的清谈,甚至少有胜过。王琅心里暗自惊讶,怀疑他事先做过精心准备,但又不知道他怎么能押中殷羡今日的论题。
    殷羡比她更惊讶,已经不再有反驳少年的打算,而是改换上求教的态度,客气地询问少年名姓。
    便听少年回答:“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
    王琅心说一派胡言,她昨天根本没有见过少年,更别提跟他彻夜清谈,分明是连续几天熬夜处理公务才会那么疲惫。然而迎着殷羡与两名属官的惊异目光,她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没有破绽的谎言,只能微笑不语,任由三人自己理解。
    而直到这时,少年终于第一次看她,十分矜持地向她微微颔首:“君自珍重。”
    言毕起身离席,飘然而去。
    王琅玩这类套路不止一次,经验算得上丰富,手下侍奉的人也都善于察言观色,自主配合,王琅一个眼神过去,司南就会意地无声告退,跟上少年处理可能遗留的问题破绽。
    王琅则留在内史府中,与殷羡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运用在司徒府做王导掾属学到的语言技巧把人绕到云雾中去,感觉好像她说了很多,仔细一想有用的信息一个字没有。
    等送殷羡离开内史府,王琅终于有了一点自由时间,唤来司南询问少年的去向。
    司南脸上先是一片茫然,随后小心翼翼试探:“那位小郎君不是百年前那位天才的鬼魂吗?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婢子该如何知道他的动向?”
    你真信他的鬼话啊?
    王琅错愕地看着她,意识到这个向来很灵慧的侍女很可能误解了她的意思。
    回想起来,她和王允之装神弄鬼那次刻意隐瞒了家仆,在庐山则是她自己孤身行动。按照晋人主流的鬼神观,神仙鬼怪都真实存在,有时甚至会与凡人一起生活相处数年之久。
    而王弼鬼魂现身与人清谈的故事早在西晋时候就有流传,主角是初次前往洛阳谋求出仕的陆机,大致情节是陆机入洛途中遇到一个少年与他谈玄论道,没谈论多久就让陆机心悦诚服,两人欢谈一夜,直到天亮少年才离开。陆机向旅店里的人打听附近住户,得知一路上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地,只有山阳王家的坟墓。陆机回首来时的道路,确实没有人烟,于是相信少年是王弼本人的鬼魂。
    有这样的案例在先,不了解内情的人真将少年认作鬼魂也不奇怪。
    王琅深吸一口气,压住涌到喉边的连篇吐槽,用如常的语气向司南道:“将他从入府到离府的全部行为跟我讲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司南躬身应是,语言如王琅熟悉的干练明确:“回禀公子,殷长史入府不久,门房拿那位郎君的名刺和公子的手书来寻我。我看手书确实是公子的字迹,里面吩咐的事情也简单,只是邀请那位郎君来府上做客,又让我听从他安排。我想如果不是大事,倒也不必专程打扰公子,因此随门房到门口去见那位郎君。”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蚕茧纸呈给王琅。
    王琅如今对这名少年的事情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地展开信纸,去看据说是自己字迹的手书。
    蚕茧纸是王家惯用的信纸类型,字迹也的确和她的字迹有七八分像,而且还不是她早期融合尝试阶段的书体,而更接近她最近一年的字迹。换成她自己或是其他精擅书道的王家子弟,不难辨别笔迹优劣,识破真伪,但在不曾接受专门训练的仆从看来,分明就和她平时的手书一模一样,没有区别。
    她去年在司徒府,今年在寻阳,私人书信写得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少。另外给朝廷的奏报亦有几封是亲笔书写,内容长的接近万字,不过那些奏报用的是隶书,不是手书上的行书。
    不知道少年究竟从何处得到她的笔迹,竟能伪造出一封手书,成功骗过她的近身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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