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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凤兮凤兮归故乡

    第九十八章凤兮凤兮归故乡
    「你全都告诉平儿了?」陈曦一边用眼角馀光「监督」着墨琰把行李搬上马车,一边拉着我到一旁荫凉处问道。
    「嗯。」我点点头。「他是谁,他生父是谁,为什么以前不告诉他,为什么如今要告诉他……这些我都和他说了。」
    「那他……还好吗?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回去?」
    「我想他还需要些时间接受吧。」我转头朝平儿房间方向瞥去,轻叹了一口气。「昨夜他房里的灯一整夜没熄灭,也不知道是不是烦恼了一晚上……虽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不管是课业上还是生活上遇到问题往往能迎刃而解,但我知道这种关乎未来的大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理清头绪的。我不急着要他给我答案,让他好好想清楚再决定,我相信他会做出他自己的判断。」
    陈曦也跟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望着平儿房间紧闭的窗子感慨地叹息:「如果他一开始就出生在皇宫里,也不知道现在会是怎么样?说不定……如今凤凰王朝的皇帝就是他。」
    我垂下眸子,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喃喃着开口,似是在问陈曦,又像是在问自己。「当初我带着平儿离宫,就是不希望他被宫廷束缚住自由,能和其他男孩儿一样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凤湘翊也说过,如果他有选择的机会,他也希望自己只是一介平民而不是皇帝……但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可我还可以为平儿做抉择。
    但这些年来我有时候却会想,这些会不会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其实平儿他适合那样的人生,比起安定平淡的生活,他更愿意施展抱负图谋大业?我问都没问过他,就擅自替他做了决定,你说,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陈曦揽上我的肩,安慰地轻拍着我的肩头。「他心里到底比较喜欢哪种人生这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从我这旁人的角度看来,这十多年的光阴里平儿过得很快乐,我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的也是。」我点点头,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老实说,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那不就得了?还烦恼这些做什么?」她嘖了一声,放下了手。「话说回来,若是平儿最后不愿意回去,你还是要回凤凰王朝?」
    「嗯,要回去是因为我想守护凤湘翊视若生命的国家,和平儿的决定无关。」
    「好吧,你决定了就好。」她侧过头,目光投向在马车旁揹着小行囊和墨粼「玩」得正欢的心儿。「那心儿呢?你真的忍心让她和你分隔两地?」
    我望着心儿开朗的笑靨,苦笑了一下。「虽说我老是嫌心儿调皮不懂事,一天到晚都在骂她,但其实最放不下的孩子就是她。心儿年纪还小,我们这次回去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我怕我护不住她……」我顿了顿,转身面对陈曦,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鼻头不知怎地有些发酸。「将她託给你和墨琰,我很放心。万事拜託了!我一定会回来接她的。」
    「你敢不活着回来接走她,我就会变成坏心养母虐待她,你自己看着办吧!」陈曦恶狠狠地说着,但眼眶却红了一圈。
    「她这小鬼头可不好对付,你想虐待她还没那么容易呢!」我笑着摇摇头,接着目光转向心儿,将她的眉眼笑容深深印在脑海中后,才缓缓开了口。「心儿,过来。」
    心儿强拉着结了一张屎脸的墨粼蹦蹦跳跳地过来了,当她知道这次她会跟墨粼一家一同回去馥城游玩作客后,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雀跃的状态,脸上永远都笑容满面,走路一蹦三跳,还不时哼着小曲儿。
    相较之下墨粼听到这消息后便如丧考妣,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两天被心儿纠缠的日子,没想到她竟要跟着他回家,继续纠缠他更多更多个日子。
    「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吧?」我蹲下身,替她再整理一次她的小行囊。「到馥城后一定要好好听曦姨跟墨琰叔叔的话,不能再像在家里这样胡来了,知道吗?」
    「知道!」心儿甜甜地高声答应着,这还是她头一次答应我的话答得那么真心诚意。「娘儘管放心吧,我会很乖很乖的!」
    我抬起手,将她脸颊两侧散落的发丝顺了顺塞到她耳后,哑声着说道:「娘……会尽快带你回家的。」
    「娘你千万不要急!多晚来接我都没有关係,我会适应得很好的!」她夸张地摆着手,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永远都别来接我最好」。
    我心中苦笑,轻叹了一声,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不要挑食,你曦姨做的菜很好吃,你吃下去就不会讨厌了……晚上也不要乱踢被子,很容易着凉的……一想上茅厕就快点去,不要因为贪玩便憋着,到时候膀胱会坏掉,还有……」
    我话还没说完,心儿便急忙鑽出我的怀抱,嫌弃地抖了抖身子。「娘你干嘛突然这样啊!怪噁心的!」
    我没回答她,转头看向一旁板着脸明显很不爽的墨粼,温声说道:「粼儿,我们家心儿就拜託你多照顾了。」
    粼儿本想推拒,但被陈曦瞪了一眼后,方才不情不愿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不过平哥哥呢?我们都要走了他怎么还没出来送我们?」心儿转着头张望。「他怎么捨得不跟我说再见?」
    「你哥哥他……」我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开口,便听那清朗悦耳的嗓音从后方传来。
    「哥哥当然捨不得不跟我们心儿道别了。」
    我回过头,便见平儿缓缓走过来,从那方向来看他是从外面回来的。他脸上有着倦色,清俊秀美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可面上却依然掛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他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到心儿的手上。「这是你最爱吃的那家城南八宝糕,你到馥城后有一段时间都不能吃到这个了,哥哥替你买过来,你带在路上慢慢吃。」
    「谢谢哥哥!还是哥哥最好了!」心儿捧着那包点心,露出个狗腿的灿笑。
    平儿望着她静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地说道:「哥哥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都收拾好了。」墨琰和禹湮走了过来。墨琰看了看心儿,又看了看平儿,最后目光停在我身上,一向嘻嘻哈哈的脸上此刻却是难得地庄重。「你们一定要保重。」
    陈曦也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臭ㄚ头,一定要回来,咱们还要再当五十年好姊妹!」
    马车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外,我收回视线看着前方平儿的背影,张了唇好几次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禹湮握起我的手,给我一个坚定的眼神,我朝他点点头,稳定了情绪,正打算问平儿的决定为何,平儿却在这时回过身,凝视着我和禹湮,彷彿在立下某种誓言般,以肃穆的神情一字一句坚定说道:
    「爹,娘,孩儿决定回凤凰王朝了。」
    当年,我的穿越生涯从凤凰王朝展开,如今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却已相隔十数年。
    十多年的光阴,不只将我从一个任性妄为的少女变成两个孩子的母亲,连这凤凰王朝的样貌也改变了许多。
    我和禹湮平儿从桑国到王都,沿路经过的凤凰王朝领土早已在战争的摧残下看不出曾经的繁荣富庶,边境百姓流离失所,住家与财物粮食被蛮族掠了去,朝廷却又没有出面安置,人民为了生存只能挖树根做泥饼果腹,战后的城镇竟方圆百里内找不到一棵完好的树木,甚至有人为了活下去杀掉婴孩老人分食。在这个战乱时分所谓的道德情义没有任何意义,所有人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然而对比沿途所见的惨不忍睹,这个天子所在的王都却是繁华一如既往,欢闹声丝竹声仍不绝于耳,丝毫看不出这是个即将面临破国命运的国家……或许还是有的,这里的人们用加倍的纸醉金迷来麻痺自己,掩饰他们对末日将至的恐惧。
    如今的王都就像一颗腐朽的橘子,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乾瘪残败,无处不透着酸腐死亡的气息,可生在其中的人们却不自知,纵情享受着最后的盛宴。
    我以为事隔多年再度回到这里我会激动落泪,不然至少也是鼻酸感慨,但我此刻的心情却是超乎我想像的淡定。我望着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们沉默了片刻,只轻声一叹,便侧头看向禹湮,淡淡地说:「我们先去找间客栈落脚,再来计画往后该如何行动吧。」
    禹湮点点头,却没有移动脚步,抬起下巴朝平儿的方向扬了扬。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平儿站在不远处一间高级酒楼前面,不发一语地盯着里头饮酒作乐的富人们,双手紧握成拳,一向亲和温雅的他难得浑身透着一股锐利的冷意。
    我上前去,停在他身旁安静地和他一起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道:「你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吗?」
    平儿垂下眼眸,沉重地頷首。「我明白,娘。」
    我们包下了一间客栈厢房作为我们的「议事厅」,毕竟我也曾经当过凤凰王朝的皇帝,对于这个国家我比禹湮熟悉,更别说是从未踏足这片土地的平儿,因此指挥此番行动的重责大任便落在我头上。
    「我们这次回来的目的便是尽我们所能挽救凤凰王朝亡国的命运,腐败的朝政非一日造成,要导正回来需要长期的耕耘,眼下最危急的难关便是赫西特联军的进犯,要是让他们打到这王都来,那凤凰王朝也就玩完了。」我站在桌子前,双手撑在桌上,像个将军一般严肃地用目光扫视我的两个「部下」。「而要得到军事指挥权,首先必须拥有调动军队的资格,对于凤凰王朝朝廷来说目前的我们都只是路人,根本不会有人听我们说话,所以首要任务便是──恢復平儿的皇族身分,等到平儿在朝中能有一席之地,我们才能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禹湮沉吟着点了点头。「要怎么让平儿恢復身分,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摊开来摆在桌上。「我们无权无势,想要进宫面圣只能靠人引见,而且必须是在朝廷中有份量的人大家才会认真看待这件事。我列了几个名字,都是我熟悉的朋友,或许可以找他们帮忙,阿湮你看看谁比较合适?」
    禹湮盯着我递到他眼前的名单沉默了许久,我以为他在专心思考,正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位叱吒江湖的木兰帮帮主提出什么精闢见解时,却听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的朋友……都是男的?」
    儘管我再神经大条,这一刻还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太妙。我乾笑了两声:「呃……我在这里当皇帝的时间毕竟比当妃子的时间还多,所以交友圈自然是以朝臣为主嘛!再说进了后宫之后虽然有结交几位比较投缘的嬪妃,但她们现在到哪去了我也不清楚,况且以她们的立场要出面干政并不容易……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不了解。」他毫不留情地拆我台,眉角微挑,同样是一贯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听得我汗毛直竖。「爱妻认识的男人这么多,为夫居然到现在才晓得……」
    爱妻……为夫……这种怪称呼他到底是从哪学来的?重点是连这种可怕的称谓都从他这根木头的嘴巴里吐出来了,可见他真的气得不轻……
    我只能朝平儿不断挤眉弄眼让他帮我说句话,平儿接收到我的求救眼神后轻咳了两声,坐直身子准备开口。
    我正为自己果然没白生这个儿子在心里感动一把,却听平儿叹息着说道:「娘这样实在太不应该了,你看爹爹可是几乎没有正眼瞧过其他女人啊!」
    你爹爹那是根本就很少正眼瞧人好吗?!别说是女人,连男人他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连我的亲生骨肉都不站在我这边了,我只能垂下头,以郑重的反省语气向禹湮保证:「你放心,我不会随便对其他男人笑的。」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意思大抵是「这还差不多」,接着伸手从笔架上拿了隻毛笔,沾了墨在名单的名字上打上一个又一个大叉。
    「我们现在在谈正经事呢!你这是干什么?」我无奈扶额,这傢伙该不会吃醋吃到公私不分了吧?
    他朝我投来鄙视的一眼。「谁跟你谈不正经的?这几个人,你找他们也没用。」
    见我一脸困惑,他指尖轻点那些名字,继续解释道:「月疏桐自凤湘云驾崩后便辞官回月家谷了,如今他专注于月家宗主身分,已许久不问朝中事。而湛燿瞳自请出使至赫西特谈判,现在人并不在凤凰王朝。」
    「燿瞳去谈判?」听到这里我差一点就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因为这消息实在太让人惊讶了。「他要顶着那张面瘫脸去谈判?凤凰王朝真的找不出别人了吗?」
    见禹湮一声不吭只是深深地望着我,我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不小心就说了现代用词,连忙补充说明:「『面瘫』大概就是面无表情的意思,燿瞳以前可严肃了,要见到他笑一下简直比登天还难!」
    然而禹湮却依然不吭声,用行动向我证明他已充分理解「面瘫」这个词语的意思。
    「又……又怎么了?」我缩了缩脖子,不安地问。
    「燿瞳?」他将这两字发音得很清脆、很完美、很令人……毛骨悚然。
    我在心底欲哭无泪,都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平时把我当粗使婆子使唤也没见他眨一下眼睛,今天怎么就想起我是他女人在这里发神经……
    「呵呵……只唸两个字比较节省时间嘛!」我堆着讨好的笑容赶紧顺毛,要不是因为害他不得不放弃得来不易的隐居生活和我一起来这里犯险而对他心存愧疚,早就让他跪算盘了!看看人家墨三八,对陈曦说话那叫一个柔声细语毕恭毕敬,哪有胆子这样质问亲爱的老婆大人?「而且我叫你名字一样是唸两个字啊!又不是只对别的男人这样,你就别吃醋了~~」
    「……我的名字本来就只有两个字。」
    「好了,娘就别再跟爹爹玩了!你看爹爹已经在忍耐了,到时候打起来孩儿这身手可帮不了娘。」在一旁自顾自抖肩憋笑的平儿总算发现禹湮的脸色不是普通的不好看,连忙跳出来缓颊。
    我真的不是在玩啊……虽然委屈,但我知道我这张不受控的嘴再解释下去只会让事情愈发不可收拾,只得乖乖服软认罪。「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再乱说话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归正题吧!」
    禹湮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上的皱褶,淡淡地扔出一句。「还有呢?」
    「还有……?」
    「以后该怎么称呼其他男人,你可想好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尾调上扬,慵懒的嗓音中隐隐透着危险气息。
    「像称呼杀父仇人一样称呼他们!这样行了吗?满意了吗?开心了吗?」我咬牙切齿地说着。我发誓他如果再继续得寸进尺,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玩火自焚」!
    「开心了。」他彷彿听见了我内心的盘算就此打住,还很配合地点点头回答我的问题。谁要他回答这个了!
    被他这么一闹,顿时觉得一直站着腿好痠(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关係……),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后,逕自拉了张椅子坐下,接过平儿递来的茶边啜着边问:「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湛燿瞳会自请出使赫西特,是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的赫西特血统。」
    「噗!」刚入口的茶就这么华丽丽地喷了出来,我内心过于震惊,此刻也顾不得在场两人嫌恶的目光,放下茶盏急切地追问:「他母亲是赫西特人吗?」
    「你都那么亲暱地只叫他的名,却不知道他的血统?」禹湮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娘是胡人,但不知道是哪一族的。」燿瞳有着一头异于中原男子的银白色短发,还有一双特别的湛蓝眼睛,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他八成是个混血儿,只是似乎不曾细问过他混的究竟是哪一族的血……也很可能我其实问过但没认真去记罢了!
    明明之前一直把燿瞳当作兄弟一般亲近的人,自以为除了他家人和凤湘翊外跟他最熟的人就是我了,却原来我始终没有好好去了解过他吗?
    如今赫西特和凤凰王朝之间的局势如此紧张,燿瞳夹在中间,处境想必很是艰难吧……
    我正心疼着,却听禹湮的声音阴惻惻地从旁边传来。「有那个力气担心别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他再次提起笔,在名单上圈出其中一个名字。
    洛清秋。
    「洛清秋,前尚书令,永福大长公主駙马。虽然当今皇帝登基一年后,洛清秋因为无法容忍和满朝奸佞同堂议事而愤然辞官,但他的妻子永福大长公主毕竟是凤兴宗亲封义妹,就算皇帝再怎么昏庸,公主身分摆在那里,他还是得给她几分面子的,或许可以从这位大长公主着手。你和洛清秋之妻可有交情?」
    「梓芙啊!岂止有交情,她的公主封号就是我当皇帝时取的,连和洛清秋的婚事也是我促成的!」我终于找到了件自己做对的事,瞬间又有种找回主场的感觉,气势也跟着强了许多。「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你当皇帝时和他们有交情,可他们又不晓得其中原委,你用如今的女人身分去见他们,他们可会记得你?」禹湮思索了片刻后,又拋出一个疑问。
    嘖嘖,居然小瞧我的能力!我用力拍了下桌子,气势万钧地站起身,扬着下巴冷笑着说:「等着看吧!想我当年也算是个称霸后宫的宠妃,除非得了老年痴呆,不然他们怎么可能忘得了我?」
    事实证明洛清秋的确是得了老年痴呆,要不就是没见他的这些年他遭遇了什么剧变脑袋受到重创,否则要怎么解释此刻我被当作骚扰怪客一般阻挡在洛府门外的这个事实?
    「我们家老爷真的说了,他不认识叫作『兰漪』的女子,您还是请回吧!」看门的家僕一脸不耐烦地挥手将我和平儿往外赶,眼看就要闔上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我赶紧衝上前去用身体挡住让他无法继续关门。
    「『兰漪』他不认识,那『林艺香』呢?还有『漪妃』、『兰氏』……这当中起码有一个是他记得的吧!」我堆着僵硬的笑容,忍住把眼前这人点穴定在原地直接杀进去的衝动,好声好气地询问着。
    「讲了讲了我全都讲了!但老爷就说他没有印象,我能怎么办?」那家僕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烦燥地打量我。「因为是府上的规矩,我才冒着被老爷当胡闹的风险全部帮你传达,要不然一个人哪会有这么多名字,你傻也当我傻吗?」
    「你怎么如此说话!难道这就是洛府对待客人之道?」平儿见我被轻视,沉着脸上前欲替我讨公道,却被我伸手挡下了。
    「没关係的。」我轻轻对平儿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被人当笨蛋太多回了早已不痛不痒,还是和禹湮朝夕相处这些年也感染到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随兴性格,这家僕的态度并没有惹毛我,只是让我忽然觉得是否全世界的门房都是同一个派遣机构训练出来的,不然我遇过的门房怎么脾气都一样暴躁?
    我并不打算和他多作纠缠,目前对我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快些进到府里去,让洛清秋好好交代交代他怎么就把我给忘了!
    「那没关係,麻烦你帮我向大长公主通报吧!公主应该在府里吧?」洛清秋这里行不通,我就直接找梓芙,反正我本来也就是为了见她而来的。
    梓芙感念「凤湘翊」的成全之恩,因此得空便会进宫来向「义兄」请安问候,连带着后来时常在凤湘翊身边出没的「漪妃」我也和她熟络了起来,虽说还没到和陈曦那种生死至交的程度,但我们聊起来也算颇为投机……特别是在说自家男人坏话的时候。
    这回他却不理会那什么「府上规矩」了,扠着腰防备地瞪着我,又瞪了一眼我身旁的平儿。「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想要做什么,告诉你们,这种事我看多了!带着儿子前来找老爷,不就是想要宣示这是老爷在外的私生子回来求名分吗?可你们这回找错对象了!我们家老爷洁身自好是王都出了名的,自从娶了夫人之后,府里就只有一个女主子,连个侍妾都不曾有,和夫人鶼鰈情深不知羡煞多少人!这样的老爷怎么可能背着夫人在外面养女人?你们眼见老爷不买帐,便想要从夫人身上下手,我们夫人一向心慈,或许就会这么被你们蒙骗了,可只要有我余忠在的一天,便不会容许你们这样欺侮夫人!」
    听完「余忠」慷慨激昂的一席话,我彷彿感觉到满天乌鸦从我头顶飞过……这门房该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乡土八点档看太多了吗?
    幸好禹湮去木兰帮的凤凰王朝分部处理事情,要不这么糗的一幕被他看见,还不知道要嘲笑我多久……
    我再次抬手阻止正欲发作的平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脸上那客套的微笑,以许久不曾在我身上出现过的帝王气势严厉地望着那门房沉声说道:「你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如果再不让我们进去,我就把他当年在婚礼用屁股写字的光荣事蹟昭告天下!」
    最后洛清秋总算是让我和平儿进府了,威胁归威胁,但我知道他会让我们进去并不是因为害怕我把他的糗事张扬出去。
    当年能参加吏部尚书洛清秋婚礼的皆有一定的身分地位,普通人无法观礼,而那些显贵虽然也被他的糗样逗得直抽嘴角,但在现场笑一笑也就完了,谁也不会白目到把这件事到处宣传,毕竟大家都还会在官场上见面,还是要给他留点顏面的。至于那些乐队舞者甚至是在洛府服侍的下人们虽也在现场,可主子的事他们只能笑在心里,就算有那好事的四处嚼舌根传到民间,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世纪大事,过了这么多年早就该忘了。
    所以,我知晓这件事,并还敢拿此事威胁洛清秋,足以证明至少在昔日我的身分并不普通,就算他仍旧想不起我是谁,也知道我并不是来乱的,便会愿意听我说话了。
    「你说……你是漪妃?」洛清秋坐在正厅主位的一张黑酸枝木太师椅上,一手支在一旁桌面、修长的指尖缓缓地摩娑着下巴,另一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在他陷入自己的回忆小世界时,我同时也在静静地打量他。
    要不是家僕通传,我还真认不出眼前这人就是洛清秋。倒不是说这些年他变化太大,相反的,岁月似乎也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跡,一张俊脸没有蓄鬍,仍是白净如玉,皮肤乍看之下还比我的好着呢!我会觉得有落差,最主要是他不扎高马尾了。万年马尾头可是洛清秋的正字标记,当年当皇帝时有那么多朝臣的名字要记,我便只用特徵来记忆,洛清秋没了马尾头就像是希特勒没了小鬍子,一时半会才让我反应不过来。
    今天的他一头褐色长发高束成髻,用白玉冠端正地束着,一丝不苟的发型仍可看出他为官时的严谨作风。他身着鸦青色织云锦袍,深色的衣服让他看起来沉稳内敛,像是一醰陈了多年的老酒,低调古朴却自有一股独到韵味。
    或许是退出官场后日子较为清间,也或许是成家立业有了妻儿让他学会温柔,他的一贯冰山脸似乎比我印象中的柔和了几分,虽然还是带着些许清冷疏离,但那双狭长的眼眸里不再犀利直刺人心,而是如夜海一般地安静远阔。
    他轻敲着膝盖的手指驀然止住,抬起头来朝我瞥了一眼,我欣喜地挺起腰桿迎上他的视线,还以为他总算想起来了,却听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漪妃……是谁?」
    你奶奶的,你竟然真忘了漪妃是谁?!
    好,忘记就算了,毕竟我以这身分和洛清秋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但他既然不记得,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吗?还在那里垂死挣扎个什么劲儿啊!
    我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努力从脑中搜刮出关键词帮助他回忆。「我本来是凤湘翊身旁的御前侍奉大宫女,后来被立为漪妃,在当时宫女破格封妃这件事还在朝堂上沸沸扬扬闹了很久……对了!我还跟他一起出过宫,有次去义塾看你教书,奖学金那方案还是我提的呢……」然后那时有个学生为了和你抬槓搬出你在婚礼用屁股写字的事,我还笑得最大声……
    咳咳,这种事还是不提的好,要让他想起我应该不差这件……
    经过我不断的提示,洛清秋总算治好他的「老年痴呆症」。他轻「呀」了一声,微诧地打量着我。「原来是你。我记得……当年你不是被皇上废黜出宫了吗?」
    我微微苦笑。「是没错,但那是他为了保护我才故意这么做的。」
    「保护?」
    「这事说来话长,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我就直接说明来意吧。」我站起身,拉起一旁平儿的手,带着平儿缓缓走上前让他看得更仔细些。「他叫『凤平』,是我的儿子,也是凤湘翊唯一的儿子。」
    洛清秋眼角一挑,清冷的面容上表情终于有了松动。「凤兴宗……居然还留下血脉?」
    我点点头。「因为他当时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提早规划了我们母子俩的后路。我不想捲入朝堂之争、对于宫廷没有任何眷恋,在他……去后只想留在民间好好抚养孩子,于是当年便没让世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这样我和孩子才有机会离宫。」
    「皇家子嗣可是关乎朝堂社稷的要事,你们居然隐瞒不报?」洛清秋皱起眉头,眼中的严厉彷彿又让我看到了在朝堂上严正不阿的冰山尚书。
    我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静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知道这是很自私的行为,但是当时的我……不想留在处处充满凤湘翊痕跡、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宫里。」
    感觉手心被一股力道轻轻握了一下,那隻覆盖的手并不厚实,却温暖有力。我抬头望向平儿,看见他对我微微一笑,接着他转回头,毫不畏惧地迎上洛清秋审视的目光。
    洛清秋盯着平儿瞧了片刻,覆才垂下眼眸,淡淡开口:「这眉眼倒是有七八成像他父亲,不过,就算证实了他真的是皇子,那又与我何干?」
    我握紧了平儿的手。「我想请你帮助平儿,找回他原本的身分!」
    「既然当初决定离宫,为何又要回来?」他顿了顿,讥讽地轻笑了一声。「还是在如今这种时刻。」
    「正是在这种时刻我们才要回来!如若现在天下太平,我便会保守着这个祕密直到进棺材,可家国有难,当今皇帝不管,我却是无法坐视不理!这是平儿他爹倾注一生心血的国家,我们有责任守护它!」
    他的眼中涌起一丝波动,语调有些不稳。「太迟了……如今才说要守护,谈何容易?」
    我正要开口,平儿却捏了捏我的手。我转头看他,他朝我点了一下头,然后挺起胸膛坚定地凝视着洛清秋的眼睛,缓慢却慎重地说道:「我知道不容易,但我会竭尽所能去做,这是我爹娘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所以……请您帮助我们!」
    洛清秋紧盯着平儿,眼中闪着复杂幽深的暗光,也不知道此刻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轻叹一口气,对着门外的家僕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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