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身上的伤不过只是些皮外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养了几日就叫我跟着他们去干活了,只是山里极其阴冷,雾气又重,这连番折腾之下我落下了病根,又不像以前在家里如珠如宝地有人伺候惦记着,所以这病一直拖着没有好透。一晃又是半个月,我的心情已经平復了一些,从那巨大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可是,从昆稷山离开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但不得不说,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努力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对家族拥有盲目的自信与乐观,我以为不用我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等待,我就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天真的想法。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族,上京也好容城也好,多的是王孙公子、世家名流,而我会很快被遗忘,从那个所谓的名流公子圈里清洗出去,除了我的姓氏,我再无其他,留给我的只有一笔父母双亲的血债。
    我也许没什么太大出息,现在更是一个孑然一身连自由都没有的囚犯,我什么也没有了,可同时我也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除了这一条命。
    昆稷山是个风景壮丽的好地方,但我不愿意在此度过我的一生。如果我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那活该我永远待在这里。
    我那日伤心过度大闹了一场,在原本就已经遥遥无期的刑期上又续了一段,平常日子里也必须全天都戴着手銬和脚镣,就连吃饭和睡觉也不例外,旁人避得我远远的,连带着林愈也跟着受了排挤,叫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而最令我过意不去的,就是曹差拨了。
    他的名讳还是那天那个老差拨叫他时我留意的。曹暉一直避着我,一脸懒得搭理我、万分嫌弃我的模样,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是心怀愧疚的,儘管我并没有伤害他以及其他人的意思,可我确实差点把人给勒死了。可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他非但没有远离我、迫害我,竟还特意花自己的银子瞒着管营大人从云城请了大夫来,个中最得益的是我。虽然他冷着脸叫我少自作多情,他恨不得我死了少去祸害他们,可我心里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我对孙行秋的情绪更为复杂,不知该对他是怨恨还是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关係还是越简单越好,如果只是你对我三分好,我也还你三分情世间大概就会少了许多曲折,所以儘管曹暉依旧对我冷言冷语,差拨们对我横眉冷对,我还是揣着少有的热忱义不容辞地包揽了他们所有的家书,为了保证每一份都不一样,每一份都言之有物,我拿出了比以前做功课写文章还要认真的态度,恭恭敬敬地为他们书写每一份家书。
    人总是容易遗忘美好,却对仇恨和伤害记得十分清楚,一旦吃了痛了,付出了真心被人作贱了,便很难再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敞开胸怀、不设防备,也许可以原谅,但心中始终都会横着一道无法弥补的沟壑,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唯恐再在同一处栽第二次。他们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向他们示好已经是令我感恩戴德,念自己上辈子积德,遇到的都是善良宽容的人。
    过年前,昆稷山营牢唯一的书令史卸任回乡了,新委任的要年后才能来。也许是因为我家书写得好,也许是听闻我曾是太学院的学生,管营大人指我来暂时补着一段漏,帮忙誊写整理一些文书。
    流放的囚犯做起了官爷的活儿,说起来真是啼笑皆非。别说我那教了一辈子书,张口便责当今天子失德的鄔先生,就连我这循规蹈矩十二年的紈絝子弟也是惊愕不已。
    山高皇帝远,这里老子说了算。脑满肠肥的管营大人月余不见,肚子又大了一圈,拍着我的肩,打着哈欠,不以为然。
    这样一来我每日只要劳作半日就好,其馀时间只需要枯坐在那四处漏风的小屋子里为管营大人记录当日寒铁的產出,为他写公文歌功颂德。
    我忽然每日就这样多出了许多时间。
    西津的冬天同样漫长又难熬,日日大雪没有停歇,庄稼作物难以存活,但我们与东泠不同的是,伽戎人有遍地的牛羊,在这样的雪日里,平民们每家每户都会拿出腊肉,细火燉上一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热乎又舒服,然后在雪停的日子里再备下来年的食物。西津人并不怎样讨厌漫漫长冬,这或许便是因由,可那些富贵人家,却是一年四季不曾变过,这时反而衬得淡漠,吃惯了山珍海味,那点温情犹如鸡肋。可我现在就连这点淡漠也无处可寻了。
    这让我不由地又想起了过世的双亲,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家破人亡。我最近常常做梦,有时梦见有一日忽然一道圣旨宣我无罪,令我回乡,我回到容城之后,父母双亲都在城门口等我,阿縝还是那样沉默,却只对着我温柔的笑,就连二娘也在,她看起来也不再面目可憎。有时还会梦见我拿着一把刀,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内砍向一个男人,他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而我冷笑着斩下了他的头颅。梦中的团圆并未让我有丝毫的慰藉,只衬得现实中一地破碎的冰冷,而我也绝没有那样机会向宁察郡王报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几乎毁了我一生的男人长什么样,即使在梦中,我也想像不出他的脸。可儘管如此我没有比任何时候还想要离开昆稷山。
    淄河冰封千里,在这个季节里可以轻易地横渡,跨过它就是东泠,然而在我到达昆稷山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这是一条严防死守的死路;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即使侥倖逃了出去,外面也是一片无人山林,在去云城的路上不是饿死,就是等着被野狼们分食;就算命硬活着到达距离昆稷山最近的云城,却也是绝难入内。只因云城毗邻苍那关,位置特殊,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重兵把守,进出都要被严加盘查,以防东泠的奸细混进来。我越想越感到绝望,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我的命确实不值钱,可我还想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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