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也许陈秋慑于陈叔的气势,便没再说任何话刺激他。一室只响起林春在厨房中、规律有致的切菜声,恰似一道温和的旋律,渐渐缓和了陈秋和陈叔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春切好大白菜,便听见一阵拉椅声和陈叔的声音:「我大半年没回来了……刚才一入屋,就闻到这里有煮过饭的气味,接着我看到米桶中有米、流理台放了洗洁精和抹布、电饭煲放在当眼的位置、冰箱里面有新鲜的食材……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妈回来了。啊,放调味料的小银盘上还搁了一把长葱,以前你妈也喜欢将用不完的葱放在那儿的……」
    林春敛下双眼,将胡萝卜洗一洗、批去外面泥色的皮,陈秋没有出声,陈叔又继续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通知你一声,你阿姨……上个月生了个儿子,下星期四会摆满月酒,就在这里下面商场的酒家,我去试过菜,也不错,又接近你住的地方。我……我和你阿姨都想你来一下,并见一见你那个三岁大的妹妹……」
    「滚。」林春从未听过陈秋的声音如此低哑,好似一根绷紧了的弦,多说一个字就会嘶一声断裂。
    「你真的不来……」
    「滚。」
    林春听到一阵皮鞋踏地的声音,接着厨房的闸被外面的人打开了,是陈叔所拉开的,他的笑容好似哭泣一般难看,却硬是以愉悦轻快的语气对林春说:「陈叔今天先告辞了,试不到阿春的手艺,真是可惜!我……我很感激你为我这个『衰仔』(註一)做饭,米桶和冰箱里的东西……都是你搞的吧?」
    林春无言地垂下眼,点一点头。他忽然不忍细看陈叔的表情,只听见陈叔说了声:「我走了,秋、阿春!」
    一记关门声像闷雷似的,在这清冷的空间颓然响起。林春任由厨房的闸维持半开的状态,陈秋踏着轻柔的脚步走过来,彷如一只无声的猫儿。他把玩大筲箕中切成斜片的大白菜,没有作声,林春瞟他一眼,说:「将这些菜拿去冲水,既然走进厨房,就不要傻瓜似的站在这里,帮手做点事,一会儿你也有份吃的。」
    「哦。」陈秋彷彿出神似地应了一声,就像个机械人般,依林春的命令做事。
    「将胡萝卜切成块状,等会儿用来做咖哩。你爱切多大块就切多大块。洋葱由我来切,丸子类的洗一洗就可以用了,马铃薯批皮再切块。肉碎由我来醃……」林春细细地说着,陈秋也依着他的话去做。他觉得林春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很舒服,好似外面下着的细雨,雨声沙啦沙啦的不大不小,始终低声回响,没有离开过陈秋的身边。
    陈秋竟然从林春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温柔。
    有陈秋的帮忙,四道菜很快做完,那时才刚七时。桌上放了四大碟菜:肉碎汤煮大白菜、咖哩、草菇煮排骨和鱼香茄子,都是陈秋爱吃的东西,事实上只要是林春做的菜,陈秋就觉得是人间美味了。
    一起筷,陈秋便发洩似的不停扒着白饭,四碟菜都胡乱夹一通,食物冒着热烟还一个劲的往口里吃,林春没说什么,默默走入厨房,倒一大杯暖开水,放在陈秋的饭碗旁边,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食物呛到喉咙,要灌一大口清水下去才吞得下。
    「吃得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註二)。」林春眼也懒得抬起来,竟听到陈秋的笑声。他看过去,陈秋提着筷子轻笑,还拿筷子当在鼓棍,在盛咖哩的那隻碟子的边位乱敲一通,笑说:「我老母以前也喜欢用这句话骂我。别的小孩子吃饭吃得很慢,不拖一两小时都吃不完,我就像饿鬼般一股脑儿地吃吃吃,我妈就会说『吃那么快,噎死你!』,或者说我是不是『赶着去投胎』。我一噎住了,老豆就入厨房给我倒一大杯温水,逐少逐少的喂我喝下去,才慢慢吞得下饭菜。」
    林春觉得这时候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当然也绝不可以开口问陈秋,有关他父亲的事,他淡淡地说:「你多吃点。我一早就说四道菜太多,是你逼我做的,做了出来,我不管你是今晚吃或是留到明天吃,总之给我吃下去,不准倒入马桶。」
    「吃吃吃!我一定吃,只有吃不完的速食才会被我倒入马桶,你做的菜,我总是全吃到肚子里。」陈秋倒没有说谎,可是他察觉不到这句话有些特别的含意,他只是实话实说。林春听在耳内,感到一种被珍视的感觉,有时候他为母亲做的饭菜,吃不完母亲还是会倒进马桶,林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因为他妈为他做的菜,他有时吃不完还是会倒入马桶就算。
    但是,林春从来不知道,原来别人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做的菜吃下肚」,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他微笑,不过忙着吃饭的陈秋看不见。
    吃过饭后,照例由陈秋负责洗碗,这时林春就会离开。不过这一天,陈秋以一双灵动的黑眸瞅着正要去穿鞋的林春,装出一副可怜相说:「陪我洗完碗才走吧,里面还有一大堆没洗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洗,天亮还洗不完。」
    林春在心内天人交战了一分鐘,他本来要赶着回家温习明天的中史小测,测的还是他最不熟悉的东汉,如果九点前不回家温习,明天的小测便有危机了。可是,要他将陈秋掉在这间空无一人的大宅,他又有点于心不忍。
    尤其今晚有一股寒流,外面的气温已降至摄氏六度左右,室内也一阵冰寒,脚掌踏上瓷砖地板,就能感到一种自脚板底逆流而上心脏的寒意。这有着四间房的偌大屋子里,唯独只有陈秋一人,那光景实在有一阵萧条意味。
    「没所谓。」林春放下鞋袜,套上陈秋家的拖鞋,先走入厨房。陈秋将碗碟端进来,咖哩吃不完,乾脆先放在桌上,待放凉了,再用保鲜纸盖起、放入冰箱,明天再吃。
    两个大男生捲起衣袖、挤在流理台前洗碗,幸好厨房大,不至于狭窄,只是林春将抹上泡沫的碗碟递给陈秋时,自己的手肘不时会擦过陈秋的,陈秋也不介意。两人分工合作,林春负责用洗洁精和抹布抹去碗碟的油腻,陈秋则负责替碗碟冲水。
    林春没有说话,他是一个安于沉默的人,陈秋则不然,此时他感到,如果自己再不说几句话,就无法再与林春待在同一个空间,他双手被冰柱似的水喉水柱冲击,犹不觉寒冷,只感到冷得畅快,他说:「今天很冷。」
    「嗯。」林春又将一隻碗递给陈秋,他的手肘又擦过陈秋的手,他才发现林春的身体是这么温热。一阵脆弱的感情如潮水涌向陈秋的内心,他忽然记得小时候,自己是如何站在母亲旁边、帮母亲抹乾洗好的碗碟。妈说,冬天的水很冷,叫他不要将手伸向水里,只肯让他拎住抹布抹乾盘子的水,妈那时特地将抹布泡在热水里,所以抹布拎上手时是暖烘烘的,舒服得很。
    但是,不管抹布在热水里面浸了多久,最后还是会变冷。
    林春伸直双手,冲去手上的泡沫,就关掉水龙头,陈秋才发觉,原来碗盘早就洗完了,他还傻傻的递出双手,在水龙头下冲水。可林春对于陈秋的怪异行为隻字不提。林春甩一甩双手的水花,又在毛衣上抹抹手,叫陈秋先出客厅。
    过了一会儿,林春拿着一个有盖子的暖杯,放上饭桌,跟陈秋说:「已经八点多,我真的要走了。这杯是柚子蜜,就是我刚才在超市买的那一大瓶东西。舀两三小匙的柚子蜜加进热水里,搅匀之后便成为一杯挺好喝的热饮,冬天时喝一杯会很舒服。」
    林春拿回书包,往鞋柜旁穿鞋,陈秋站在他身旁,良久,才说:「我今天不太高兴,之后又挺高兴的。」
    林春早就习惯陈秋那没头没尾的奇怪发言,敷衍地说:「是吗,那就好。」
    「如果你肯跟我说一件事,我会变得更加高兴。」陈秋这样说,林春以眼神询问,陈秋便说:「你今早跟戴志伟……到底去做了什么?」
    「……」林春没想过陈秋竟然会这么介意这件小事,但他又不想用谎言胡混过去,便从书包拿出那一小瓶乳霜,道明原委。陈秋想不到自己就是为这种事而介怀了一整天,忍不住大笑不已。临走前,他忽发奇想,趁林春弯腰揹上书包时,他俯下身子往林春脸上摸一把,顽皮笑说:「摸起来真的挺滑的,莲蓉月。」
    「……无聊。」
    註一:「衰仔」,父母对儿子的暱称,褒贬皆可,视乎情况和语气,叫女儿通常说「衰女包」。
    註二:「饿鬼投胎」,专用来形容那些急赶着做事的人,多有讽刺或斥责之意,例如a君走路时被一个急步行的人撞倒了,a君爬起来抱怨说:「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么!」,另外形容那些吃得狼吞虎嚥的人,也可以用「饿狗抢屎」,但是在饭桌上果然还是不应讲屎讲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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