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I)

    本来是秦招说约十二点半,在附近屋村商场的便利店前等。秦招约人出街惯了迟到,到达时已是十二点九,却不见楚暮。他心生闷气,想他秦大爷什么时候要等过人?可楚暮又不是他的客人,他为何要楚暮等他?这时秦招才察觉出自己的职业病。
    他原以为昨晚陪过原先生,今天会累得不想起床。可闹鐘响之前他就醒过来,才不过九点半,想来他睡了不够六小时。或许他还年轻,反而原先生昨晚那么拚命,倒怕他今天连按键盘的力气也没有。毕竟男人年纪大了,还为了面子而一夜逞强来数次,是伤身得很,亏秦招昨晚还要扭扭拧拧地装出一副娇软无力的样子,才让原先生肯鸣金收兵——他秦招哪会招架不住客人?是怕原先生马上风而已。人确是难免一死,至少不要死在床上。
    那么窝囊。
    再等了五分鐘,秦招左顾右盼,还是不见人。t市是寻常新市镇,自非游客区,今天星期五,正是上学日,学生未放学,大人都去上班,往来的几乎不是老人就是师奶。秦招以脚踢着铺了米色砖的地下,他穿的是黑色男装运动凉鞋,是叫他阿明的那位萧先生买给他的,一千元有找,也算划算。本来他少去sogo百货购物,嫌那里间人多,想一个人静静在店里看几件东西也不行,但那次黄先生都肯半跪在地上为他秦招挽鞋,使秦招觉得那鞋不只值八百元了。
    那个做酒店经理的黄先生为他跪,别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倒不全是假。
    一个不慎踢得用力,指甲刮了地板一下,一种痛麻自指甲与血肉之间扩散开来,他低咒一句粗口,用力扯紧米色斜肩袋的粗布肩带,布带勒得颈侧至锁骨处隐隐作痛,他才罢手。袋里有裹了花纸的ipad、纸巾、伞、防晒霜、手机……手机。他掏出手机,自长长的联络人名单搜寻楚暮的号码,刚拨通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大男生急急跑到秦招面前来。
    楚暮穿着一件宽松的净灰色t恤,看得出杂质颇多,隐约见到段段黑色的细纹,并非纯灰,大概是一百元三件的街边货;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短波裤跟一对黑色人字拖。两手空空。他在秦招面前俯下身,两手撑在膝盖上,背脊起伏急促,然后拍了拍胸口,喘定了气,才说:「我晚了起床……抱歉。」
    秦招看了看楚暮的脸,见他双眼掛着两个大眼袋,但脸上清净无鬍,头发还是乾净贴服,心里倒顺气,只说:「我也刚到。」
    楚暮跑得脸也红扑扑的,发根灌了水似的,汗如河流般淌到两边脸颊,顺着轮廓滑到下巴处,他觉得一阵痕痒,擦过下巴的汗水,抄起t恤下襬就往脸上抹。秦招给他递上一包纸巾,他推开:「都是男人,用什么纸巾!擦擦就乾,别浪费。」
    二人离开便利店门前,暂时还未有目的地。楚暮呼吸畅顺了,便抓秦招去便利店隔壁的麪包店,用八元买了两个猪仔包,心里肉赤:昨晚不知怎的,游魂似地飘回家里后,就忘了去楼下茶餐厅买平价麪包,现在倒要捱贵包了,可不吃不行,他十五分鐘前才起床,又差不多天光才睡,想来睡了六小时也没有。
    「八元两个麪包,真是物超所值。」秦招想,他只有在别无选择时才勉强食麪包,最好去a1bakery买麪包,连锁店,处处划一又有品质保证,二三十元一个麪包,说真的也不算过分。
    「还说便宜?」一付过款,楚暮便咬了一口麪包,愤恨说:「我楼下茶餐厅在每天关门前都会低价卖麪包,才十元三个猪仔包,有时老闆娘赢了马仔,心情好了,肯让我用十元买四五个包。八元两个猪仔包,没馅又没芝麻,跟抢也没分别。」
    「啊,对,」吃了个包,楚暮才算清醒,他自裤袋掏出一封信:白底信封镶了蓝红相间的斜纹花边,信封面写着「致秦招」,他吃第二个包,续说:「生日快乐。我想了好久,都想不起你喜欢什么……或许你喜欢的我都买不起。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一手字写得算好看,中三时参加全港书法比赛得过奖,可文采就……这信是我几天前便开始写,也许有些长,还是昨晚才写完。以后我们留在同一个系,等下年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了,才送你真正的礼物。」
    秦招接过那封信,握着信封的两端折了一下,感觉到里面的纸层层摺得厚硬,这厚度没有五六张信纸是摺不出来的。他这才记起楚暮自小而来便写得一手好字。每当他见到楚暮用那端庄的字体去作幼稚短小的文章——例如《记一次与家人旅行》——彷彿见到一个穿踢死兔正装的男人字正腔圆地讲黄色笑话,那反差常使小时候的秦招捧腹大笑。
    秦招没说什么,将信妥贴地放入斜肩袋的暗格,拉上暗格的拉鍊,以免信掉出来,弄皱。他拿出一个扁平的方盒,随随便便递给楚暮,好像他只不过是给他递一盒面纸。
    「这个给你。」
    「哦!真抱歉……你送我这么大盒东西,我只给你一封……对了,那信摸起来有点湿,那只是我的手汗,没有沾上脏东西。昨晚我一写完信就用一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压在案上,今天本来十二点七就出门,行到一半才想起忘了拿信,急急跑回家里拿信,放在后面的裤袋,以免弄皱。」
    楚暮见这盒子裹着浅绿色花纸,顏色与秦招身上的背心颇相似。拎上手份量挺重,他将这方盒举高于顶,明知不会看出什么底蕴。又摇了几下,立即被秦招阻止:「别乱搞。这东西虽然不贵,但很容易弄坏,小心一点。」
    「很容易弄坏?」楚暮心里有底,这十之八九是食物。他不禁舔了舔乾燥的唇,想像这是一盒巧克力。若是真的就好,这盒子有份量,说不定是一盒双层巧克力,若是软心或酒心就好了,可是弟弟年幼,不能吃酒心巧克力,还是软心的好,全家都能吃。口里生津,想起自己乾啃两个麪包,于是经过下一间便利店时进去买了两枝水,一枝递给秦招。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秦招问。
    「不如去母校,我指小学。你还记得怎去吗?」楚暮左手挽着秦招给他的礼物,右手拿着水瓶,一饮就饮了一半。
    「废话,我也是住这附近的。」当然自他陪客人后,一星期有两三晚不回家睡也是常事。
    两人缓缓行至小学,行到去才发现学生都放学了——这小学是近年硕士班的半日制学校,学生十二点八就能放学回家,玩课外活动的最多去到下午两点也能回家。哪像别的全日制学校,不把学生困到三四点都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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