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李治看着窗外秋色。
    做了皇帝后,他时常有种回到十年前做晋王的错觉,无人可用,说出来的话,也不会真的被人听见。
    就像当年,他去鸿胪寺为崔朝说话,鸿胪寺只是面上恭敬答应着,其实却未听从。
    与如今似乎无甚区别。
    “陛下勿急,如今都尚未改元呢。”
    李治点头:“也是。”
    顿了顿:“舅舅是父皇留给朕的辅弼良臣,凡有建言,朕该纳之。”又对身边宦官道:“一会儿去请太尉过来。”
    昨日答应的不情不愿,想来舅舅也看得出,那今日便弥补一二吧。
    *
    而此时,长孙无忌倒是也如李治一般,面对着令他不甚痛快的建言。
    来自他的长子,长乐公主夫婿,长孙冲。
    先帝丧仪已完,作为通州刺史的长孙冲,就该离开长安回任上去。走之前,便向长孙无忌小心翼翼建言道:“父亲日后若谏陛下,是否可缓和些?譬如昨日礼部事,让陛下朝令夕改,损伤颜面,怕是有些不好。”
    长孙无忌看他一眼:“是你的意思,还是长乐的意思?”
    长孙冲只好赔笑。
    接着就被长孙无忌瞪了一眼:“你倒不像我的儿子,像是魏征的儿子——怎得如此惧内?”
    长孙冲努力为自己分辨:“也是儿子觉得有道理,才来劝父亲。是怕父亲与圣人生嫌隙。”
    长孙无忌摇头道:“长乐为陛下长姐,如今对待陛下,还是跟从前看幼弟一般,总不忍心加以言辞,且总想护着哄着。”
    “可陛下已经是皇帝了,他该像先帝一样从谏如流!当年诸如魏征、孔颖达、张玄素等人多少回当面直谏,先帝都是有过即改,从不觉得什么‘朝令夕改伤了颜面’,陛下当如先帝一般才不负先帝社稷!”
    长孙冲是长孙无忌长子,那从小也是被严父‘严加管教’大的,此时见长孙无忌语气严厉,就有些怕了。
    只是他除了怕亲爹,也怕媳妇,于是顶着长孙无忌的不善目光,硬着头皮把媳妇交代的话说完。
    “话虽如此,但父亲也要虑到,陛下与先帝不同。”他声音都有点发颤,被父亲瞪的都顾不得措辞委婉了,直接把长乐的意思全都秃噜出来:“先帝是戎马半生亲手打下天下,登基之初便威望已足,朝臣莫不从之。”
    “然当今陛下是年少继位,父亲应为陛下树威。”
    长孙无忌皱眉道:“长乐这是什么话!帝王之威,出自功业。如今陛下初登基,正该学着如何做一个明君,将来好建功立业,那才是为自己树威。难道由着陛下为私□□而误礼仪大事,才是立威?”
    又摆摆手道:“罢了,我也知道长乐的意思,无非是怕稚奴年少,皇位坐不稳当。你回去告诉她,我受先帝所托,必会为陛下稳固帝位,不令他人有可乘之机。况且——”
    “凡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陛下有意我都已顺着来了,还要如何?”
    长孙无忌觉得,其实自己对当今陛下,真的已经很爱护很留情面了啊。
    当年谏先帝的时候,可比这个言辞激烈多了——
    譬如当年先帝又犯了慈父病,动了心思想要令李泰回京,他可是直接当面怼了回去,怼的先帝人都蔫巴了。
    对稚奴这个外甥,他已经柔和许多了。
    因此,听了长子在跟前说了一通长乐公主之意,长孙无忌心中甚至还有些委屈,于是直接下逐客令。
    “话说完了?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向你媳妇‘回禀’!”
    长孙冲不敢再说,立刻跑路。
    儿子走后,长孙无忌自己还生了一会儿闷气。
    然后便见立政殿宦官来请。
    长孙无忌到了立政殿,还未行礼就已经被皇帝伸手托住,只见皇帝已然不再是昨日不情愿的神色,而是变得柔和诚恳,恍惚间像是当年拿着律法来请教他的晋王一般。
    “舅舅,昨日礼仪事,我已细想过。”
    “果然是我自误了,不如舅舅思虑深远。今日我便召许敬宗来,令他重新改过。”
    他扶着长孙无忌的手,一直携到窗边榻上对坐,甚至亲手端上一杯茶:“从前我虽也监国,但凡有不能决者,总有父皇替我指明。如今,我初登基,若有事不能周全者,还请舅舅多指点。”
    长孙无忌方才心头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不由欣然道:“陛下如此,臣甚慰,想来先帝若知,也必大慰。”
    **
    三日后,礼部拟好了立后典仪。
    立后时间则初步定在了明年正月。
    圣人的年号朝上也已经议定了——永徽。
    明年正月便有两件大事:先改元永徽再册立皇后。
    第77章 永徽元年
    永徽元年。
    正月十六。
    立政殿。
    窗外细雪纷纷。
    李治和崔朝就坐在窗边对弈。
    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上,甚至还温着一壶酒——倒不是为了喝,皇帝是忽然想起之前姜沃与媚娘做的酒酿青梅。
    崔朝落下一子:“只可惜不是青梅成熟的时节,滋味到底还是差一些。倒是东市新开了一家酒坊,也做各色酒酿果子,前几日我们去了一回,尝着还不错,不如明日给陛下带来些?”
    话音刚落,就觉颇为幽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哦,你们倒是很悠哉,还有空去东市新开的酒坊。”
    崔朝莞尔:“臣听说了,陛下这个年过的操劳。”
    李治抬手揉了揉额头:“何止是劳,是乱的朕心烦!”
    正月初一,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大朝会,极是郑重,李治也是提前几日就开始预备当日的封赏事;接着,初六就是立后典仪,按照礼部新定之规,立后大酺(即宴饮)三日,内外命妇拜贺。李治还未从立后的热闹中挣扎出来,又迎来了元宵……
    “朕从未有过这样累的新岁!”
    故而今日李治是说什么都要闭门清净一二,特意叫了崔朝进来下棋兼诉苦。
    结果就听到崔朝和姜沃两个,年节下还有闲心去东市尝新酒坊的酒酿果子,他心里酸的也像个梅子一样。于是端量了下棋盘,拿起两步前的棋子:“气的朕都下错了。”
    崔朝便也好脾气的由着皇帝悔棋。
    直到对弈两局,李治也把心里最近的烦闷苦水倒完,崔朝才告退出宫去。
    他走出立政殿的时候,偏巧王皇后正往这边来,便正好看到崔朝身影。
    王皇后问身后心腹宫女隶芙“那是鸿胪寺崔郎吗?”
    隶芙点头:“正是。”
    王皇后也不免感叹一句:“几年前在东宫倒是也远远见过一面,今又见,风仪如旧啊。”
    边说边走上立政殿前的台阶,门口站着的小山忙迎上来给皇后请安。
    王皇后道:“我来见陛下。”
    小山有点头疼,陛下今日显然是想躲个清净的……但王皇后就在眼前,他也不敢不报,连忙进门通传。
    李治不知王皇后为何突然求见,但到底是新立的皇后,颜面是要给的,就颔首:“让皇后进来吧。”
    又让宦官赶紧把屋里的红泥小火炉和酒壶给挪走,不然以王皇后的脾气,若是看到他白日调弄酒水,估计又要开谏——在这点上,王皇后是很愿意效仿自己未见过面的婆母长孙皇后,以劝谏陛下做圣明君主为己任。
    不过……李治出神,母后并不总是劝谏父皇的。
    面对外面细雪,李治忽然想起从前在父母膝下的时光。
    那也是一个冬日,父皇母后一起看他写大字。父皇看到他漏了一笔就道:“稚奴,有一个字错了,自己瞧出来没有?”
    人往往瞧不出自己的笔误,他茫然提着笔没发觉自己哪个字错了,直到母后在旁笑着握了他的手,轻轻将那一笔添上。
    难得闲适,其乐融融。偏生有朝臣求见,父皇眷恋妻儿就不愿去。
    母后也没有正色正言而谏,反而是对父皇招招手——父皇便附耳过去,李治没听清母后说了什么,却见父皇立刻改了主意笑意飞扬点头道:“好,那朕就去。”
    之后父皇随手拿起一件大氅,披衣而去。
    此时李治对着窗外雪景,忽然就想起了这段很细碎的回忆。
    真的,好想父皇母后啊。
    *
    王皇后进门,就见皇帝正出神望着雪,神色很柔和,唇边难得带着笑意。
    心中一喜:太好了,皇帝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走近皇帝,忽然鼻尖就闻到一阵不可忽略的酒气,再想到刚告退的崔朝——皇帝居然白日在与臣子在殿内饮酒取乐吗?
    这可不好!
    王皇后刚要开口劝谏,就觉得胳膊被人轻轻撞了一下,转头对上隶芙微微摇头,就把谏言吞了回去。
    也是,今日是为事儿而来,还是不要先忠言逆耳惹到皇帝比较好。
    李治转过身。
    因方才的回忆,语气就比往日温和些:“下着雪,皇后怎么来了?是有事吗?”
    王皇后从宫人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一份汤羹:“陛下近来劳碌,我心中惦记的很,就令人炖了汤——是我家中的私方呢,陛下尝尝如何。”
    李治拿起瓷勺喝了一口,也觉鲜美:“很好。”
    王皇后笑道:“陛下喜欢就好。正好这个汤也适宜酒后用……”她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身后宫女让她急出一身汗。
    果然皇帝淡淡打断道:“朕未白日饮酒作乐,皇后不必劝谏。”
    王皇后心内也‘哎哟’一声,心道怎么说错了话。
    于是往回找补:“想来是我闻错了,也是,方才我还见崔典客丞出去,陛下既是召见臣子,怎会饮酒。”
    又想起皇帝与崔郎是少时伴读关系甚佳,就准备关怀一二,以做缓和:“陛下,崔典客丞的出身人品都无可挑剔,怎么好因为父母去的早,就蹉跎至今未成家。陛下若是信得过我……”
    李治再次打断道:“他的婚事,皇后勿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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