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节

    虽说蜀西南邻近泸州、嘉州,也有不同的选择,但嘉州往西南方向,主要跟青羌诸部打交道,泸州往南主要跟乌蛮诸部打交道,区别不大。
    当然,此时京襄等地与赤扈交战正烈,不知道多少将卒葬身沙场,朱沆也不愿意为朱芝流贬之事折腾太多,甚至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坏的事情,与荣乐郡主很多想法不一致。
    “大哥被贬往黎州,起因还是丰月楼的生意遭人嫉恨,屡屡有人上门闹事,前段时间被我们拿棍棒打跑不少,却被恶人先告状反咬了一口,反诬我朱家欺行霸市,”朱桐叫道,“倘若事情无法变更,我陪大哥前往黎州赴任……”
    “你们兄弟二人,都想着将为娘活活气死才甘心啊!”荣乐郡主叫道。
    大儿流放黎州看情况已难挽回,此行又注定是凶多吉少,她可不想小儿还折在里面。
    “也许桐儿跟着前往黎州走一趟,也好!”朱沆沉吟道。
    “你个杀千刀的,”荣乐郡主见朱沆竟然想小儿子朱桐也前往黎州,恼恨得就要上手抓朱沆的脸,“折一个进去还不够,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小的,迫不及待要接进府里来?”
    “你胡搅蛮缠作甚?”朱沆气恼道,“黎州虽是化外之地,但青羌诸部近数十年来并没有滋扰什么是非,而嘉州等地也有不少商贾频繁出入邛崃山与这些蛮獠部族交易布匹茶盐等物,整体上青羌诸部还算温顺。朱芝奉朝廷令旨到黎州任司户参军,主要是厘清青羌诸部的丁户、田舍等情况,为后续之事做铺垫,与地方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只要谨言慎行,大体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变故。我想朱桐跟着一起过去,主要还是担心朱芝过去人生地不熟,能多些人手过去,就能多些照顾。再个,有人帮着到嘉州以及成都府多跑动,才能指望西川路监司能多加照应……你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清楚?”
    当然,朱沆主要还是担心朱桐心气不如朱芝沉稳,留在建邺被人盯上更容易滋扰是非,就想着索性让他与朱芝前往黎州,也好避开这些漩涡。
    荣乐郡主想想朱沆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但终究心里不忍,跟老太君以及儿媳不停地抹眼泪,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
    ……
    八月上旬,浑浊的江水大体平静,一叶孤舟逆流而上。
    这是朱芝与朱桐携带吕靖等六名家将,雇了一艘帆船前往黎州赴任。
    远远能眺望荆州城时,站在船头的朱芝看到有两艘排桨快船从荆州城水门驶出,往他们这边而来。
    看排桨快船里有不少京襄将卒,朱桐跟朱芝笑道:“大哥,你说是不是徐武江知道我们兄弟二人从这里经过,特地派人请我们进荆州城喝两杯的?”
    朱芝蹙着眉头,这次外放黎州,明面上是他与朱桐被弹劾欺行霸市,实质还是陛下猜忌朝中有一批人暗中与京襄勾结,加以整肃。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想与京襄有太多的牵涉。
    “来人可是朱芝、朱桐郎君?”排桨快船靠近过来,有一名校尉站在船首振声问道,“我家郎君特请两位郎君进荆州一叙!”
    “朱芝外放黎州任事,路遥水长、行程颇紧,恐误圣命,就不进荆州城叨扰徐郎君了!”朱芝拱手施礼拒绝道。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前往荆州城,心想要是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再给他父亲带去不尽的麻烦,不是节外生枝吗?
    两艘排桨快船却没有让开道的意思,通过令旗与荆州城头交流,很快就见一艘船型更为硕大的官船从水关驶出,往江心这边而来。
    官船靠近后,徐武江从舱室里走到船艏,振声笑道:“你们从荆州城前经过,怎么连昔时故人都吝啬一见?快快登船来,饮过两杯水酒后,我才会放你们离开。”
    朱芝心里好奇徐武江为何非要见他兄弟二人一面,但都这样了,也不至于不敢登船一叙。
    “徐大人现在位高权重了,这酒不喝还不成啊。却不知徐大人在这舱室里备下什么酒水款待我们兄弟二人啊!”朱桐混不吝地先一步钻进舱室里,但看到徐怀安静地靠舷窗而坐,当即愣在那里。
    朱芝与徐武江谦让一番才走进舱室,看到徐怀坐在其间,也是满心震惊。
    赤扈大军没有从汝蔡前线撤走,随时会再次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很难想象徐怀此时是凑巧在荆州城,又碰巧事先知道他们要打荆州城外经过。
    “你们坐。”徐怀指着身前的案榻,请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坐下说话,拿起案上的酒壶,给两盏空杯斟满酒。
    “这酒怕是不好喝啊!”朱桐咧嘴说道,却先坐了下来。
    “我外放黎州,乃是出自京襄的安排?”朱芝这一刻猜到这个可能,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盯住徐怀炯炯有神的眼睛,问道。
    第七十三章 密会
    看朱芝此时的模样,已经很难将岚州初见时的纨绔子弟跟他联系起来,却是朱桐身上多少还有些混不吝的气度,徐怀微微一笑,说道:
    “不确定是你,也有可能是刘师望或余珙,但京襄确实需要有一个相熟相知之人,能奉朝廷令旨外放黎州任职。朝中这段时间有些事确实是我们在幕后推波助澜促成……”
    徐怀这次秘密赶到荆州,等着朱芝、朱桐从荆州经过时见上一面,就是为了将一些话说透,此时当然也不再相瞒什么。
    “京襄费此心机,是为何故?”朱芝倚案而坐,蹙着眉头不解地问道,“京襄难道不应该在黔南那些化外州多花些气力吗?”
    第一次北征伐燕,就因为徐怀与萧林石、萧燕菡等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导致王禀、王番父子在朝中受到弹劾,葛伯奕等人甚至一度想搅浑水,将天雄军溃败的罪责推到他们头上;第二次北征伐燕,徐怀更是推动萧林石收编西山胡,共同藏身西山之中观望形势变化。
    朱芝作为两次北征战事的亲历者,比很多人都更清楚徐怀与契丹残部之间的密切关系。
    此次契丹残部冒着举族覆灭的风险,穿越吐蕃高地南迁,而京襄不惜矫诏出关接应,事后契丹残部更是直接派出千余精锐骑兵参与汝蔡抵御战事,基本上宣告京襄与契丹残部的关系进入更为密切的阶段。
    契丹残部南迁秦州,归附于大越,也是徐怀一力促成;之前的楚山行营与秦州联络一直都没有中断,陈子箫、韩路荣、张雄山等人更是契丹旧将。
    现在阶段,朝中对京襄的态度极为微妙,既渴望京襄能在中路承接住赤扈人强大的攻势,但同时又担心京襄抵挡得太过轻松,以致尾大不掉、养虎为患。
    因此,朝廷不会拒绝契丹残部直接出兵到汝蔡参战,但同时又绝对不会同意契丹残部迁入京襄,彻底地融入京襄。
    因此朝中对契丹残部南迁的处置意见,基本上仅限于游说大理国接纳契丹残部,又或者同意契丹残部迁往广西南路某个地区安置下来,但绝不会允许契丹残部再继续往北转移,更不要说迁入京襄安置了。
    在朱芝看来,京襄倘若真想收编契丹残部,费那么大气力在暗中推波助澜,目的地应该是广南西路的黔南某地,毕竟那里才是最有可能接收契丹残部安置的地方。
    黎州跟整件事有什么牵扯?
    也不怪朱芝疑惑不解,主要还是世人对地理的认知太局限了。
    当世堪舆图,主要还是依照实际行经的山川溪河进行绘制,世人并没有后世的经纬度概念,对方位的认知较为模糊。
    此外,契丹残部南迁,从先遣人马南下到主力族众赶到神玉山麓会合,前后历经两年之久,而神玉山麓相距静江府,还有一段长逾六七千里的漫长路途要走——这是经大理国与朵甘思吐蕃诸部进行茶马贸易的商贾所确认的,而大理国近年来通过静江府与大越交易布匹茶叶也日益频繁,大越对大理国以西的茶马故道有一些认识。
    总而言之,世人对吐蕃高地的严酷高寒气候缺乏具体的认知,就算知道契丹残部南迁路线在川蜀以西,但也会下意识以为两者相距极其遥远,哪里会想到神玉山麓相距邛崃山西麓已不足千里?
    徐怀拿手指沾些酒水,在木案上画出纵横数道简单示意川蜀等地的形貌,说道:
    “这是江水,这是江水经嘉州西向的支流大渡水,这是横亘蜀地以西的邛崃山。黎州位于自嘉州西入邛崃山南麓群岭的大渡水之畔,而大渡水穿越邛崃山之后,其上游则在传说汉末西蜀丞相铸甲之地打箭炉蜿蜒流淌。打箭炉传闻乃是汉末西蜀丞相诸葛亮征讨蛮獠铸造兵械之所,位于邛崃山西麓,但实际又是吐蕃人曾经统治的木雅热岗地区。目前契丹族众大部还暂时停留在木雅热岗以西的色莫岗地区,但先部人马已经进入木雅热岗地区,也就是传说中的打箭炉……”
    听闻徐怀此言,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一时间波澜惊涌。
    他们之前哪里有想到契丹残部压根就没有迁入大理国或广南西路的用意,已经准备在邛崃山以西落脚,而京襄暗中推波助澜,实则是要打通契丹残部经邛崃山、大渡水往来川蜀的通道。
    而青羌诸部杂居的黎州,恰好占据这条通道的大部分区域。
    京襄不惜费尽心机在暗中推波助澜,徐怀又专程在此等候他们兄弟二人路过是什么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朱桐下意识看了他哥朱芝一眼,见他哥紧紧皱着眉头,没有什么作声,他也撇撇嘴,闷不作声的坐在一旁。
    “你兄弟二人与我相交甚久,知道我这人性情乖张,非良顺之臣,但自赤扈南侵以来,我南征北战,无一刻或忘拯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之志。而京襄自我以下,无时无刻没有人不为践行此志抛头颅洒热血。自去年秋后以降,京襄又有近六千将卒战死沙场之上,这是朝野士儒不管如何非议,都无法抹除的。我现在不知道你兄弟二人,是满心想着做一个良顺之臣呢,还是说胸臆间也有一腔磨灭不去的热血,想着但为驱逐胡虏,粉身碎骨亦无畏?”
    徐怀看了朱芝一会儿,见他还是沉默不语,举起手中酒杯,举于眉间,说道,
    “舟停江心,帆动船摇,船夫极为吃力,饮过这杯酒,我也不多留你们兄弟二人,希望一路顺遂……”
    整件事内幕带来的触动太大,朱芝心思混乱,浑浑噩噩饮过一杯酒就告辞离去。
    站在船艏看着朱家兄弟所乘的那艘帆船逆流而去,徐武江禁不住有些担忧的问道:“自谋京襄起,朱沆就绝然断了与我等往来,朱芝、朱桐离开时也一声不吭,这件事恐怕不能寄望他们太多啊……”
    对打通契丹残部与内地的联络,黎州至关重要,而朱芝外放黎州担任司户参军,看上去官职不微,却又是唯一正儿八经奉朝廷令旨进入黎州的官员——黎州青羌诸部没有一家会认京襄的名号,但只要不过度盘剥其利,朝廷的令旨还是管用的,特别是拉拢一些中小部族会有特别的效果。
    只是朱芝、朱桐此时并不像是被说动的样子,令徐武江有所担忧,甚至担心朱芝向其父朱沆写信吐露今日密会之事,会叫他们之前的诸多努力付之流水。
    徐怀哂然而笑,说道:“朱芝、朱桐二人身上,没有像朱沆背负那么沉重的包袱——再说了,虽然朱沆之前是命令过朱芝从华陵弃官而归,但这事可一不可再,毕竟儿大不由爹嘛。十七叔,你在荆州坐镇,放手施为便是!”
    泌阳距离黎州还是更遥远了一些,既然徐武江在荆州坐镇,筹措开辟邛崃山道、支援契丹残部等事,徐怀自然也是交由徐武江统揽最为便捷,没有必要事事都政出泌阳。
    ……
    ……
    从荆州溯流而上,至西川嘉州,一路逾两千里皆有水道相通,其间唯硖州与渝州之间峡险流急最为凶险,航船逆流而上需要纤夫拉拽而行。
    不过,就整体而言,离开荆州之后乘船十数日而至嘉州,要远比走陆路顺遂舒坦得多。
    除了荆州江心相会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携吕靖等数名家将白天乘船而行,看两岸奇山秀林,夜则宿于名城古镇,却也写意,抵达嘉州之后,进城径往嘉州衙署而去。
    朝廷在黎州名义上就册封了三四十个知州、刺史,都是青羌诸部的头领,之前并未正经往黎州派遣官员;与黎州相关的一切事务,包括接受青羌诸部的朝贡,对青羌诸部的宣教、榷卖等务,皆由嘉州衙署统辖。
    因此,朱芝这个黎州司户参军,实际也是受嘉州衙署节制,他要在嘉州衙署交换官牍后,由嘉州衙署派人护送他前往邛崃山深处的九黎镇上任。
    嘉州知州钱会书前日就到下面的县巡视,人不在城中,赴任之事暂时还无从谈起,朱芝、朱桐就带着家将前往驿馆住下。
    不过刚把箱笼等物收拾好,驿馆就有小吏跑过来禀报:“朱家郎君,有客人登门造访……”
    朱芝他们下船进城,就到州衙走了一趟,却不知嘉州城中有谁认出他们赶来登门拜访。
    朱芝着小吏将访客请来落榻的小院,见是一个面皮粗黑、年岁比他稍长的陌生人,一时间都猜不透他的身份。
    苏求承自报身份:“半个月前苏求承在九黎镇接到制司传来消息,说朱芝郎君近日就会赶到嘉州再往黎州赴任——不知道朱芝郎君会在嘉州置办什么物件,特赶来嘉州听候朱芝郎君的吩咐。这是使君令函,还请朱芝郎君验看……”
    第七十四章 父命难违
    朱桐刚想从苏求承手里接过信函验一验他的身份,朱芝却轻轻咳了一声,将他伸出去的手打断。
    朱芝脸色阴翳地看向苏求承,沉声说道:“京襄到底想做什么,我们不会多嘴多舌,但也无意关切,请苏先生谅解。”
    “朱司户言重了。铸锋堂在驿馆斜对面设了一座铺院,目前还没有太多的人手,但朱司户想要调用一两百好手、十数二十万贯的钱货,着人过来吩咐一声便是。我若是不在嘉州,应是王星元留在这里主事。王星元乃是王明启之子,想必朱司户与二公子都是认得的。王星元这几日在山里,要不然也会来拜见大公子、二公子。”苏求承见朱芝拒人千里之外,当下也不多言语,先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示意吕靖将苏求承送出去门,朱芝站在窗前,凝眸盯着院子里正枝叶繁茂的青枫出神。
    朱桐翘着二郎腿,拿起茶盅吸溜了一口,说道:
    “你说徐怀也真是够能死缠烂打的啊,我们在荆州明明没有答应他什么,没想才到嘉州还没有歇一口气,他又着人纠缠上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契丹残部真要是已在邛崃山以西安顿之下,通过黎州打通与川蜀的联络也确实是京襄的当务之急啊。我们倘若不想与这事有任何干系,还是趁早想办法调离黎州才是啊。要不然啊,我们还想不被牵扯进去,就只能将这事秘密奏禀朝廷才有可能置身事外吧……”
    “……”见朱芝一脸的苦恼,朱桐又挥手说道,“算了,我在驿馆里也坐不住,你就在院子里喝喝茶慢慢想,我拉吕靖他们到城里找个酒家喝两盅去,顺便打探些消息。人生地不熟的,摸黑前往黎州,还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等着我们呢……”
    朱桐出了落脚的小院,就喊上吕靖走出官驿,来到熙熙攘攘的长街上。
    朱桐从建邺出发时,还以为嘉州乃荒僻之地,却不想弃船登岸,发现嘉州城里商埠繁盛,街巷之间人来人往,人烟比寻常江南的城镇稠密,天气却也比江南凉爽得多。
    “二公子……”
    苏求承从一道不起眼的巷子里钻出来,朝朱桐拱手施礼道。
    朱桐打量了苏求承两眼,有些犹豫不决。
    苏求承说道:“前面那座高楼乃是嘉州名地会川楼,楼高六丈,登高吃酒可远望城楼,视野开阔得很,一起去喝两盅以赏城景?”
    “喝两盅也好!”朱桐打个哈哈说道。
    当世城池之中多为单层建筑,两层木楼就已经相当稀罕了,会川楼高六丈,四层木制,坐落嘉州城西城,有如鹤立鸡群;能与之相比的,则是东城一座更为高耸的佛塔。
    虽说还没有到用宴之时,会川楼里也是人声鼎沸,有不少商贾历经此地,登楼望江。
    苏求承身边的随行人员,已经先一步赶到会川楼,要下三楼的一间雅室。
    朱桐走入其间推窗望去,就见纵横六里许的嘉州城铺陈眼前,而江水从城南浩荡而过,正值水势辽阔之时,远山如翠,笼罩在淡紫色的烟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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