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节

    问题是岳海楼在焦陂能坚持到七八个月的时间吗?
    一大队骑兵从远处缓缓而来,却是镇南王座前的先驱骑队,来到主将罕都的跟前,下马出示旗帜,表示要与罕都安排的侍卫人马,共同负责郊亭到泰和城的警戒,确保镇南王的人身安危不受一丝意外的威胁。
    仲长卿等人越发神色凛然的恭候镇南王的到来。
    附近劳作的民夫这时候也都被驱赶回营地。
    之前被督管踹倒在官道旁泥坑里的那个民夫,兴许这时候才缓过气来,挣扎着要从泥坑里爬起来。
    “怎么回事?”
    扈卫骑将看到这一幕,神色严厉的质问道。
    “一个贱民而已。”
    罕都乃是久历沙场的老将,无意过多解释,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长弓、利箭,将那民夫当场射杀,示意侍卫直接将尸体拖走。
    镇南王兀鲁烈的车驾很快抵达泰和城外。
    罕都率领诸将臣上前迎接,看着兀鲁烈坐在车辇上凌厉的眼神扫望过来,摩黎忽、仲长卿、阔惕等将扑通跪倒在地,请罪道:
    “末将无能,请殿下问罪!”
    也不知道是不是罕都将出城迎接的地点,故意安排在一片泥泞地里,又或者故意安排人将郊亭前的空地踩踏得泥泞不堪。摩黎忽、仲长卿、阔惕等将差不多就直接跪在泥坑里,还混着刚才那名被罕都射杀的民夫的鲜血。
    罕都以及单薛等将在给镇南王兀鲁烈见过礼后,都是抱手冷漠的看着跪在泥坑里的摩黎忽等人。
    岳海楼、孟介、蒋昭德、高祥忠等将被围于焦陂,作为京西镇戍将军、统领京西镇戍军、实际充当监军的摩黎忽自然就是京西诸将之首,仲长卿作为汉军万夫长,在京西地位也在三五人之列。
    这仗打成这样子,摩黎忽、仲长卿纵有千般理由,也没法推卸身上的责任。
    却是单薛率援兵,部众伤亡如此惨重,有功无过。
    兀鲁烈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局势如此恶劣被动,他想要安慰摩黎忽、仲长卿他们几句却无从说起,只是眼神冷冽的示意车驾继续往泰和城里驶去。
    也没有人来拉,等镇南王的车驾进入泰和城门,摩黎忽、仲长卿、阔惕等人才狼狈不堪的从泥坑里爬起来,上马追入泰和城里。
    “岳海楼有多大希望能坚守到秋后?”
    进入罕都给安排的行辕之中,镇南王兀鲁烈摒退闲杂人等,也没有急于见平燕宗王派来的使者,脸色暗沉的坐在长案后的虎裘上,盯着罕都、摩黎忽、仲长卿等将问道。
    摩黎忽、仲长卿下意识都想躲开镇南王凌厉的眼神。
    京西汉军对赤扈的忠诚,以及作战意志,都绝非孙彦舟、胡荡舟所部能及,作战经验也极其丰富,老卒占比极高,兵甲也好。
    摩黎忽、仲长卿之前也相信京西汉军据焦陂-泉河营垒坚守到新的援兵进入颍州境内集结没有什么问题,事实也证明他们的判断没错。
    然而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南朝司空府并没有组织兵马强攻焦陂,而是在焦陂外围依托颍水中下游水道以及西侧的洪泛区形成完整的封锁线,基本上断了他们短期内解焦陂之围的可能。
    京西汉军在焦陂坚守一两个月是没有问题,但陷入重围超过三个月、四个月甚至半年之久,意志还能不动摇?
    以南朝司空府诸将用兵之能,只要守军意志出现严重动摇,必是最后总攻之时;而在此之前南朝司空府也一定会组织大量的攻城战械,对焦陂-泉河营垒进行旷日持久的轰击。
    镇南王微微颔首,算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将目光转移到罕都身上。
    木赤前些年返回漠北不久后就病逝了,目前摩黎忽乃是那颜氏在军中的主要将领之一;而镇南王身边所倚重的、都元帅级的嫡系老将也越来越少了,罕都绝对是能与木赤并驾齐驱的一个。
    要不然的话,镇南王也不会在如此恶劣局面下,让罕都南下主持战局。
    罕都沉默片晌后,说道:“我们必须要承认河淮局势已经彻底恶化了,甚至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有挽回的可能了。依老将之计,殿下当考虑放弃河洛、京西,平燕宗王府亦当考虑收缩到黄河以北。而且两府动作一定要快。倘若焦陂在两三个月内失陷,这个秋后就不是我们组织大军进攻颍水的问题了,而是要考虑到南朝会组织数十万兵马顺势北上、饮马黄河了。”
    摩黎忽、仲长卿知道罕都所言是老成持重之言,也确实是深察当前恶劣局面做出的清醒判断与建议。
    在京襄以司空府的名义掌握南朝朝堂之后,虽说刚刚经第二次淮南会战及逃京之变,但其军事动员能力依旧超乎他们想象。
    而他们的动员整整拖慢了一个月,没有意识到淮川守军早就被歼灭仅仅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休养生息不够,大规模、超长距离的兵马集结、调动,令各兵马都总管府苦不堪言,速度是实在快不起来。
    目前单就军事动员能力看,就算岳海楼不幸在焦陂被歼灭,两府在河淮可能也仅仅是稍处劣势,甚至都谈不上特别明显。
    问题是局势已经扭转,他们不能干脆利落的断臂求生,随着时间的推移,差距只会进一步的扩大,也许最终的结局与岳海楼当初没有干脆利落第一时间从焦陂突围西撤一样,终致泥足深陷、大局崩坏……
    “南朝已经将大量的攻城器械调到焦陂以南,乐观的看,岳帅或能坚守到秋后,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可能都未必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阔惕皱着眉头,说道,“两府在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将河淮五六百万平民都撤走,难道都丢给南朝?”
    河淮地区包括京西北路、京东东路及京东西路在内,天宣年间人口高达两千万之众,目前粗粗估算,应该还有五六百万。
    当世人口永远都是战争最重要的资源。
    徐怀据京襄,掌握京襄四百万人口,最极端时就能动员三十万人马。
    两府就算决定从河淮撤出,与南朝拉开足够深阔的战略纵深,以便他们的骑兵部队能发挥出更大的战略优势,但倘若岳海楼所部不幸在两三个月时间内被歼灭,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将这么多的人口撤走。
    罕都冷漠的在自己的脖子虚砍了一下,表示带不走的,都杀掉就可以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屠灭
    赤扈铁骑南下以来,动辄大掠屠城,除了以此赏酬艰苦作战的兵卒、激励军心外,更主要还是为威慑周边的城池放弃抵抗投降。
    虽说残酷的战争令河东、河北、关陕、河洛、京西、京东等地人口大规模下降,但在此之前,赤扈还没有对中原哪个地区执行过屠灭政策。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过。
    赤扈内部很早就有大臣提出将所有的汉人都杀光,将中原地区都变成赤扈贵族的牧马之地,却是以镇南宗王兀鲁烈以及契丹降臣、深得新汗信任的萧机律等人极力反对而作罢。
    兀鲁烈当年反对屠灭中原汉民,却非他心怀仁慈,早年率部随征横扫漠南漠北,他没有少干屠城灭族之事。
    然而当年刚刚率部南下时,他还满心希望赤扈有朝一日能真正的一统天下,也深知当年南朝在建继帝的统领下,已经初步沿秦岭-淮河建立防线,他们想深入水泽遍布的江淮地区,必然要借助汉军冲锋陷阵才行,更需要从中原地区筹措粮秣等作战物资。
    兀鲁烈同时也担忧,他们倘若实施屠灭政策,一方面未必真能将中原汉民屠杀一空——就当时而言,还没有大规模的将汉民编为军户驱口,另一方面也担忧会彻底激起南朝军民誓死不降的顽强斗志,令南下之路变得更为艰难、曲折。
    罕都却一直都是屠灭政策的支持者。
    孟和从颍上、鹿沟撤出时将两城平民屠杀一空,就是他越过平燕宗王府给孟和直接所下的指令。
    可惜他轻车简车赶到陈州时,颍水已经开始解冻,手下并无太多兵马可以调动,无法接应焦陂兵马北撤。
    罕都此时再提对河淮汉民进行屠灭,眼神之狠戾令人心惊。
    仲长卿窥兀鲁烈脸色阴沉,看不出他心里所想,但仲长卿能猜到兀鲁烈心里就算是迟疑的,也断非是对汉民仁慈,实是需要考虑更多、更复杂的因素。
    首当其冲的就是两府必须要考虑河淮汉军将卒的想法。
    赤扈在中原占领地推行军户制以来,河淮五六百万汉民,大半都转为军户的驱口附户(奴隶)。
    这也是河洛、京西等地汉军为赤扈效力、战斗力较强最关键的核心因素。
    不谈汉军兵卒对汉民、汉土有没有感情了,仅仅是迫使所有的军户迁离河淮,就需要克服重重阻力,何况还要将附属于军户、早就被军户视为私有财产的驱口屠杀一尽?
    倘若强行推动此事,汉军躁动,不是助南朝一臂之力吗?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因素,那就是静惮宗王府会不会同意放弃关陕,至少要放弃掉到渭河两岸的关中地区,将兵马撤回到天水以西?
    倘若静惮宗王府执意反对,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就悍然放弃河淮北撤,必然会将静惮宗王府控制的关中地区暴露在南朝兵马的刀锋之下。
    倘若静惮宗王府在关中地区惨遭重创,两府是交待不了的,甚至还有可能诱发赤扈内部的决裂——静惮宗王府这些年来与新汗,与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矛盾可不小。
    因此,倘若不能说服静惮宗王府共进退,两府显然是没有办法单独行事的。
    “长卿,你以为罕都此策如何?”兀鲁烈注意到仲长卿眼神游离,问道。
    既然能猜到镇南王犹豫不决的心思,但河淮局势如此恶劣被动,仲长卿身为京西大将,心知罕都等人早就对他有满肚子意见跟不满,又哪里敢叫他们再以为自己有维护汉民之念,说道:
    “末将以为罕都将军所言甚是,此时当断不断,必致泥足深陷之害。”
    摩黎忽却迟疑问道:“四宗王那边会不会难以劝服?”
    仲长卿继续建议道:“静惮宗王那边是需要遣使游说,但京西、河洛却是需要先做一些准备工作,甚至要比平燕宗王府更刻不容缓!”
    徐怀以司空府控制南朝朝政,兵锋所向,京西、河洛所受到的威胁最为严重,可以说一旦焦陂兵马被歼灭,南朝司空府有七八成可能会顺势而下,举兵直指许州、陈州、郑州、汴梁以及整个河洛地区。
    此时不提前做些准备,到时候镇南宗王府要么被迫集结大军与之会战,要么就只能仓促北撤,很难兼顾多余的事情。
    却是平燕宗王府所辖区域,所面对的南朝兵马实力较弱,即便寿州、濠州以及楚州三部兵马之间能毫无间隙的接受司空府的指挥调动,短时间内也没有威胁徐宿的可能,这些事情就可以暂缓。
    仲长卿又建议道:“殿下或许可以藉与南贼决战许陈之名,先迁许、陈等地军户、驱口北上,不至于措手不及……”
    许、陈等京西诸州汉军,乃是仲长卿他们东山再起的资本,驱口依是附从于军户,能提前北迁安置,是再好不过。
    当然了,两府即便要说服静惮宗王,也不可能骤然行屠灭之事,甚至都不能泄出半点口风出去,前期准备工作,也是能迁则迁。
    “老四那边没有同意,这事断不可泄漏半点口风出去,同时除了宗王府的统一部署,谁都不得轻举妄动!”兀鲁烈眼神凌厉的扫过众人。
    他不是担心在座有谁心存异志,但在座除了仲长卿等汉将外,摩黎忽、阔惕等久居汉地,麾下也都拥有大量的汉民驱口耕种田地,是各人名下最直接的财产。
    倘若他此时不加以警告,说不定有谁会为了保住私利,提前将麾下的汉民驱口北迁,就有可能泄露机密。
    众人都知道这事泄露半点口风出去,就会动摇汉军军心,而此时还需要汉军支撑在第一线,当下也是凛然应诺。
    ……
    ……
    淮川城虽然在战事中再度受到摧残,但其城南码头大体保持完好,京西汉军也曾将淮川视作临淮水军最重要的一个基地进行建设。
    在淮川通往焦陂的铁轨栈道铺通之后,淮川也就成为支援前线作战,最重要的中转基地——随着后续战场势态的调整,徐怀也将行辕以及以徐心庵为首的后军迁回淮川城。
    淮川城也就成为整个颍州会战的指挥中枢所在。
    陈子箫以行军军师祭酒留在焦陂前线,统领包括范宗奇、陈缙、韩文德、傅梁诸部组成的左军大营总计十二万,将京西汉军六万步骑团团围困于焦陂。
    因为要将诸路州府兵马调到焦陂前线,轮番参与对焦陂-泉河敌营的强攻,范宗奇、陈缙此时难有威望,去协调如此复杂的关系,徐怀也只能令陈子箫坐镇焦陂前线。
    而以汝阴城-獐子沟-饶庄大营为核心的前军大营,以留府军师祭酒王举任主将,统领包括史琥、殷鹏、萧泫、孙延观、余珙、陈肃、杨霁、程啸、徐惮诸部在内总计八万精锐,这也是封堵赤扈援军迫近颍水下游河道的主力。
    而以鹿沟-颍上为核心的右军大营,以杨祁业为主将,统领骁胜军梁文江、解忠等部,总计四万兵马,控扼颍水河口之余,摒护前军大营的右翼,分担蒙城方向以平燕宗王府为首集结于的援兵压力。
    邓珪则率部返回寿春。
    徐怀已经以司空府的名义奏请朝堂,正式将濠州行营与寿州行营合并,以邓珪为寿濠行营都统制,负责淮河中游防线的同时,尽可能往北牵制寿濠以北的虏兵。
    入春后的淮川城,到处都是被战火摧毁的残垣断壁,还没有来得及进行重建,草木却已然焕发出新的生机。
    行辕书斋之中,徐怀与名义上代表绍隆帝前来颍州犒赏有功将卒的周鹤隔案而坐,饮茶对谈时局。
    在陈子箫留在焦陂前线坐镇后,暂代陈子箫统领军情参谋司的刘师望这时候也坐到案前,将厚厚一叠文函递到案前。
    徐怀又将文函推到周鹤身前,说道:“接下来的军事部署,基本上拟入函中,但无大的变故,诸部兵马及后方州府县司都要逐一施行,还请周相一观……”
    还都襄阳之后,周鹤作为御营使还继续留在京中,与出任左相的顾藩一样,名义上与以司空统领天下兵马的徐怀并尊朝堂——再者逃京事变以来,周鹤基本上也不再有别的心思,还使其子周良恭出任京襄路提点刑狱公事,自然是有资格知悉大军下一阶段的动向。
    “有使相坐镇淮川,顽敌指日可灭,哪需我老朽不堪劳神哦?”周鹤嘴里是这么说着,手里却没有停,打开文牍看了片晌,惊讶问道,“岳海楼六万步骑,已落入使相囊中,怎么不多些时间以器械攻之,耗其粮秣、撼其军心,马上就要着手强攻焦陂敌营?”
    “……时不待人啊!”徐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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