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她心里装满冰凌,骨髓里尽是一望无际黑洞洞的深渊。
    乐嫣想着,若是自己被歹人俘虏了去,会是什么下场?
    女眷们只怕都不得一个好下场,尤其是自己。
    她的祖辈手上沾了无数前朝人的血,如今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不得好死。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亦或是什么旁的更可怖的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与这日一般无二的兵荒马乱中生下的自己。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而母亲那是同时面对的便是两道鬼门关。
    她印象中的母亲,是个瘦弱,柔弱的女子,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母亲撑过了,自己定然也能撑过去——
    自己这条命,在许多人眼里,或许敌不过旁人珍贵,可是她却是她的母亲苦苦煎熬一夜生下来的,是她母亲舍不得半点责骂百般呵护长大的。
    乐嫣想着,自己若是能活下来,会去做什么事?
    这夜,许是乐嫣的期盼触动了老天,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行进下去。
    不知何时,雨水中传来了阵阵马蹄。
    蹄声像是闷雷,直到愈来愈近。那些人勒缰停马,一记记沉重踏声重重砸入乐嫣心头。
    乐嫣拔下发间珠簪,将冰凉的簪身攥紧在掌心,眸光死死盯着门前,浑身冰凉。
    砰嗵一声闷响。
    早就破败不堪的寺门应声而破。
    外间是硝烟阵阵,仍可见片刻前的金戈血影。
    几个身着玄铁重甲的士兵几息间便寻觅到藏身暗处的乐嫣。
    火把移到娘子莹白的面上,照料那张足矣叫世间所有女人羞愧的玉容。
    芙蓉面,含情眼。饶是如此一番颠簸挫折,满面尘土,仍是不改风情。
    “快去回禀圣上,寻到娘子了。”将领说这话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激越。
    经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乐嫣早不信任何人,她看着那人,死死凝望着他滴水的剑尖。
    刀刃血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渍,混着雨水,一滴滴猩红滴落下来。
    她凄切地问他:“你是何人?”
    “臣乃龙骧卫左骑营副尉,恕臣来迟!”
    有那一瞬,她的伤口,她冰凉的躯体,像是被这一句话抚平,像是被暖和起来。
    一道道滚烫的血液冲入她冰凉的四肢,身躯。
    几乎是随着那人话音落下,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
    乐嫣放下怀中的小儿,挣扎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屋外仍下着雨,细细簌簌的雨水,她却浑然不觉。
    她冲进雨幕朝着前方跑过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几乎瞬间渗透她的衣裙,染湿锦衣。没两步便浑身失力,狼狈跌倒下去。
    她仰头,愣愣地抬眼。
    直勾勾看着远处一群朝她奔来的重甲铁骑。
    眸光像是生了根,穿过重重金甲卫,落到远处被一众龙骧卫簇拥而来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金甲,眉眼间满含肃杀之气。
    见到他的一瞬,乐嫣的心才是真的踏踏实实落回原地。
    她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她的脚才踩到了真实的土地,她知道,她们所有人都安全了。
    强忍一夜的泪水瞬间决堤,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混着雨水簌簌而下。
    泪眼朦胧间,她察觉一双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烛火使她有一刻短暂的失明。彷徨间她只觉身子一轻,被身前人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连续几日的惊恐彷徨,滴水未进,又是一整夜的疲于奔命……
    如今的她,只犹如见到了神主降临。
    那张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深邃立挺的眉眼,在这个夜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睫羽轻颤,被抱起时,控制不住的,柔软的侧脸贴上皇帝冰凉僵硬的龙首肩吞。
    “陛下,陛下……”她带着哭腔,像是不可确定一般,唤他。
    皇帝并未说话,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棉衣一遍遍安抚上那张瘦弱的背脊。
    “鸾鸾,朕很抱歉,来晚了。”
    第46章
    这夜, 狂风怒号。
    随着龙骧卫援兵赶来,叛军一个个落网伏诛,山道间尸横遍地。
    乐嫣担忧着春澜, 可如今龙骧卫四处扫荡残余叛军, 却没人放她出去寻人。
    “娘子, 陛下吩咐过, 如今还不安全, 您该在房中歇息。”
    乐嫣像是无头苍蝇,来来回回跑出去了几次, 却被拦在门前只能得这么一句话。
    她只得隔着门帘, 朝外边儿人不厌其烦的反复提醒:“我婢女可寻到了?”
    “羽林卫已经去寻了, 娘子且安心。”
    外边人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若是往日,寻个人只怕是片刻功夫, 只是这夜又是雨水, 又是乌漆嘛黑的一片, 遍地尸骸。活下的人们一个个都是灰头土面,四处藏身各处, 想要寻到当真是不容易。
    乐嫣知晓自己问的太多了, 不好继续去惹乱了。
    好在, 下半夜的时候, 隐约有脚步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乐嫣一怔,便连忙去开门。
    “娘子!”
    门外的春澜头发散乱, 面上染着血渍,这日竟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跌跌撞撞跑来, 与乐嫣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她们竟还都活着。
    春澜哭哭啼啼的,“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好几根羽箭险些扎到我身上,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就这般一路往树丛里钻……我想着,我这回是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她抹了把眼泪:“我想着,临死前竟还又饿又渴,也真是可怜。想着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那盘糕点有没有毒,我一定也都要把它吃的干干净净。做个饱死鬼……”
    乐嫣听了她这话,瞬间破涕为笑,连忙拉着春澜将她拽到一旁圆桌上坐下来。
    “你瞧,我方才与春生吃的时候,他每样吃的都给你留了一半。足够你吃了!”
    春澜一听,只热泪盈眶。
    “若非是送奴婢来的小将来的及时,奴婢如今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乐嫣又哭又笑。
    这夜,主仆二人无比的贴近,乐嫣甚至将自己心里打算与春澜说起来:“经过这一遭,我亦是看开了许多……以往我总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太蠢,以为缩着脑袋事情就找不上门,就能活得畅快,活得自在……”
    春澜有些不解,乐嫣这般说是什么意思。
    她才注意到乐嫣已经换了一身的衣裳。
    乐嫣才沐浴过,头发湿漉。
    寺中如今已经平稳下来,每处屋舍殿宇都被人搜查过,乐嫣住的这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羽林卫,只怕不比皇帝身边的护卫少上几个。
    她如今也知晓不是讲究的时候,寻到一件寺中干净的素袍棉衣便这般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也好过穿那身又脏又湿的衣裳。
    一身男子的交领素袍,竟叫她穿出了几分玲珑窈窕来。
    内里什么都没穿,只系着一根腰封,显得纤纤细腰不堪一握。
    葳蕤烛光下,蛾眉弯弯,面若芙蓉,一双眼眸勾魂夺魄,娇颜若新月生辉,花树堆雪。
    叫春澜不经都看的痴了去。
    鸦黑飞瀑般的长发飘洒在肩头,并没有擦干,就这般往下不断低落着水珠,不一会儿腰上便湿润一片。
    乐嫣却毫无所觉,慢慢来到铜镜前,屈膝跪坐下来。
    她随身竟还带着口脂,葱白的手指一点点晕开,轻轻点润在唇珠之上。
    “娘子,您……”
    她似乎有些明白乐嫣的欲意。
    “今日陛下又问起我来……经此事后,我竟觉得同他在一起也不差。”
    春澜大惊,乐嫣却只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眼底,是一片孤寂。
    “由奢入俭难,从小我没吃过多少苦,这两年吃的苦太多了,多到我已经害怕了,我如今可再不想吃苦了……我也知这样不好,可与其这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与其谁都能踩上一脚,还不如……”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保留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那张脸生的妖冶,无论是五官还是皮肤都挑不出任何瑕疵。
    如今只单单抹上桃花色的胭脂,微微展唇,那镜中的娘子妩媚动人,倾国倾城。
    “仔细想来我无依无靠的,往何处去,躲起来,如何躲?其实都一样……”
    会有很多的男人觊觎她。
    这一点她很早就知晓,她母亲更是知晓,所以她母亲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一定要在临死前见到乐嫣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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