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一瞬蜉蝣(五)

    对歌之前,让大佬的队伍一败涂地的这个环节,对于大部分歌人来说是基础。某一队咏出一句古籍中的和歌,另一队再以相似情景的歌相对,评委品评两首歌的上下优劣,定胜负。
    土御门伊月出于念诵者身份的需要,已经在熟悉本队自创的和歌稿件,都是十分惊艳的作品。但是正因为如此,敏于才思的歌人通常讷于言辞,在这样正面的争锋当中难以准确应对,才会出现这样一边倒的情况。
    对面似乎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急迫的想在这一轮确立优势,这样一来,就算下一轮和歌优美,也会给评委留下先入为主的败者印象——须知和歌的不同品评本就是一念间的细微差别。
    大佬托着脸看对面急迫的抛出一句一句歌诗,这么美的前人的歌诗被如此糟蹋,他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红队又站起一人,骄傲的环视场中,尤其看了几眼悬殊的比分,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放眼远看,群鸥掠海面,波涛残月间。’请吧。”
    大佬默默的看着他,换了一只手撑脸。
    白队的人在紧张地思考,红队那人乘胜追击,故意激将。
    “怎么,已经接连三句对不上来了,还不认输?”
    评委席上,歌仙万叶皱眉,正要出声。那边土御门伊月已经精准的朝某个方向丢出笔帽,敲在木板上“咚”的一声。
    被他敲中的木板上挂着比赛规则,一下“咚”,成功将所有人的视线都拉回到那张纸上,红队歌人紧张的吞咽了一下。
    “彻底得意忘形了吗,几位?”土御门伊月礼节性的笑意不达眼底,“规则怎么说的来着?等待对手对歌时故意干扰,好像是直接算输的吧?”
    红队哑口无言,半晌,队长才讷讷的道歉:“十分抱歉,我们……”
    “道歉有用,要规则做什么?”土御门伊月站起来,面向评委席,神情严肃,“我恳请各位评委给与白队一个公平的裁判结果。刚才白队共干扰三次,打断两次,不顾仪态踞坐不计其数,已经严重破坏了本场歌会。至于我所说是否可信,在场媒体的摄制可是一直没有停过的,尽可查验。”
    大佬可没有什么我一定要用实力碾压你的想法,抓住对面的一切纰漏把得意忘形的家伙一脚踩下去才是正经。所以他方才一直在观察着,一直在记录着,等违规次数达到某个点,他站起来了。
    评委是否会惩治红队,大佬心里大概有八成把握。
    评委席上紧张的讨论了一会儿,红队如坐针毡,白队云里雾里,队长还特意来问土御门伊月。
    “他们真的违规了这么多次?”
    “是的。”土御门伊月点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沉浸于和歌,更多的人眼里容纳了许多冗杂的东西,比如胜利,比如名誉……他们已经失去【歌心】了。”
    他望一眼红队,红队几人向他投来愤怒的视线,大佬一笑而过。
    评委席上讨论结束,最后好像是歌仙万叶极为强硬的敲定了最后的处理结果,旅店主人站起来宣布。在此之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土御门伊月,眼神似乎透露着某种好感。
    不必说,肯定是书翁说了些什么。
    “红队故意干扰对歌,成绩无效,重赛!”
    白队全程懵逼,土御门伊月对这个结果说不上满意也说不上不满意,他只不过是夺回应得的利益而已,敏感的媒体却已经将镜头对准了他。
    红队先前那个歌人又愤怒又憋屈,偏偏他绝对不能再做任何冲动的举动,否则他们再次开赛连上场都不能。镜头前,他努力缓和自己的情绪,却仍满腔怒火。
    土御门伊月继续翻看稿件,忽而抬眸,正对上气鼓鼓的对手。
    大佬:哈哈哈!
    “你看起来很不服气啊?”他转了转笔。
    “当然!你这种初学者,全凭前辈带进来,刚才一首歌都没对,就算错误在我方,我也看不起你!”红队歌人咬牙切齿。
    “唔……怎么办呢……”大佬沉吟一下,不紧不慢一圈圈转着笔。
    “那么这样可以吗?”土御门伊月露出微笑,“不算比赛,我来对你之前那首歌吧。”
    “你好大口气!‘波涛残月间’可是被顿阿下了……”
    “‘景气浮眼,风情铭肝’的判词,对吧?”
    歌人语塞,他开始发觉这个少年人不像是无能之辈,可这么一承认他自己就下不来台。
    “我倒是觉得,同样是海景,源俊赖的歌更有意境。”土御门伊月停下转动的笔,正襟危坐,他的睫毛又静又缓的垂下来。
    “‘秋日黄昏中,港湾海风劲,浪花之上无鸟飞。’”
    歌仙万叶一直在留意这边,闻听此句,他有些恍惚。
    浪花之上无鸟飞……真是寂寞极了……
    “伊月赢了。”他说道。
    好的歌,予人幽玄寂寥之感,如同烟火绽放之后残存的一点余烬,极致的哀愁之后,又会滋生些微喜悦与美的享受,这便是日式的美学,被誉为【哀】的寂寥之美。
    ——一如蜉蝣予人的感受。
    【青红!】
    歌仙万叶身体一晃,险些倒下去,旅店主人连忙扶住他,让人去叫医生。土御门伊月分明看到,附着在歌仙万叶身上的灵光愈发绚丽起来,宛若飞翼向上延伸。他在人群之中与书翁对视一眼,书翁穿过骚动的人群暂时离开。
    “每一年的歌会,万叶先生都坚持在这里举行。”白队队长轻声叹息,“他曾跟我说过,要找一个人,但是长久以来都没有找到,也就一直孤身一人,一直寻找下去。”
    “痴情的人总是很痛苦啊,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了。那天他对我说,也许他找不了几年了,很悲伤,不甘心,神也不肯给他哪怕一点点眷顾。”
    歌仙万叶被安置在旅店的一个房间里,歌会因这个事故暂停,预计明天继续。旅店主人负担起了这些人的住宿,安排好一切之后来到这个房间,向白队队长微微点头,接着转向土御门伊月。
    “这位是土御门同学吧?书翁先生曾对我提过你,一直以来支持他的研究和写作。”
    土御门伊月起身,礼貌的向他欠身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土御门伊月,承蒙您关照。”
    “哈哈,哪里哪里,果然是年少有为,万叶先生也很推崇你,说你有平安朝的风姿呢。”
    真·平安朝居民·大佬:“……您太夸奖了。”
    旅店老板寒暄完,看着睡着的歌仙万叶,忍不住叹口气。
    “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妖怪作祟了,明天我找个法师过来吧。”
    不是妖怪作祟。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大佬更有权威,歌仙万叶身上的灵光是一种眷顾,一种福祉,有些类似buff,帮助他在和歌一途上体悟更深、走得更远。之所以近段时间来事故频频,应该是过重的心绪把身体压垮了。
    就算阴阳术高超到土御门伊月这个地步,也并非无所不能,人的心结就不是阴阳术可以解开的。所以在歌仙万叶这件事上,大佬也只能用一点简单的灵术帮他睡得好一点,尽可能做个好梦。
    看望完歌仙万叶,土御门伊月回到给他安排的房间。打开门,书翁已经等在那里了,虫师竟然在一旁的桌子上临字帖。
    书翁笑笑,“小姐说有些无聊,我找了字帖给她,写得已经很有样子了。”
    虫师闻声抬头,把字帖往土御门伊月面前一送,眨着眼睛看他。
    现在的字迹还有些稚气,却十分可爱,看得出也用了心,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土御门伊月细细翻看过一遍,摸摸她的头。
    “已经很棒了,坚持学下去的话,一定能写得……比书翁好看。”
    书翁哭笑不得的被当成了对比物,“阴阳师……”
    “一定会写得比他好看。”虫师慎重道,她有些羞涩,最终还是向土御门伊月仰起头,“阴阳师,还要摸摸头。”
    土御门伊月纵容的又摸了摸,视线飘向窗外,一丛树影正微微晃动着。
    ……刚才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
    “对了,阴阳师,本地妖怪组织派了人来谢罪,看来您遇刺的消息他们已经知晓了。”书翁引出一只妖怪,是个胖胖的鸟妖,一见土御门伊月,立刻满头大汗的跪倒在地。
    “十分抱歉!由于我们的失误,让人趁虚而入,还差点伤到您……”
    土御门伊月并不打算对这件事一笑而过,这可不是小事。
    “我遇刺这件事,之后还会详细调查。我现在想确认的是,你们是打算用一句‘万分抱歉’,就将我遭遇的险情盖过去了吗?”
    胖鸟妖吓得直发抖,“绝、绝不敢这么想!我们愿意协助调查!愿意补偿!”
    胖鸟妖提出要献上种种珍贵之物作为赔礼,求土御门伊月不要率领百鬼夜行讨伐他们。最后,他神秘兮兮的凑近。
    “有一样东西,只有我们本地有,愿意献给您赏玩。”
    土御门伊月瞥了他一眼,鸟妖立刻收敛,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答道:
    “是、是蜉蝣的翅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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