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交罚款就行嘛,两百块钱。”
    商暮不善地盯着他:“一次两百,你每天接我一次,一年就是六七万,钱是辛辛苦苦挣的,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周望川失笑,捏了捏他的脸:“哪里来的贤惠小美人。”
    商暮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望着他:“哪里来的迂腐书生?”
    周望川:“……”他可算是明白商暮早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又不爱穿厚衣服,冻着怎么办。”周望川倾身从后座拿来外套,给商暮披上,“乖,穿上。”
    商暮嫌弃衣服丑,身体却很诚实地往衣服里缩了缩,又把衣服裹紧了些。
    车子向餐厅驶去,商暮毫不意外地说:“被拒了?”
    周望川笑道:“哦,不但贤惠,还是个料事如神的小美人。”
    “傻子都知道。”商暮很不屑,“一个人要是看不惯你,你说得越多,他越看不惯你。”
    周望川叹气:“谁说不是呢。”
    吃过饭后,周望川把商暮送回公司,下车前,商暮又说了一遍:“你别那么迂腐!”
    “行。”周望川握住他解衣服拉链的手腕,“那你穿着厚外套去上班。”
    “但它真的很丑。”商暮郁闷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为什么有那么多难看的外套。”
    周望川失笑:“那等咱俩的事情都结束,我陪你逛街,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我试着改一改审美。”
    商暮心里一阵柔软,撒开解衣服的手:“行。”
    目送着商暮进入电梯后,周望川开车回了医院。刚到诊室,病人家属便愁眉苦脸地找了过来:“周医生,你们科室的徐医生联系我了,他建议保守治疗,并向我推荐了首都的一位老医生。”
    周望川望着他,问:“但你已经决定了,对吗?”
    病人家属说:“早上,我的父亲又醒过来了一次,让我帮他解脱,说他不愿这样苟且地活着,他想要尊严。”
    周望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里有了决定。
    家属又问:“周医生,是流程上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了您其他的一些病人,过去由您主刀的手术,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审批结果。”
    周望川只问:“你决定了,对吗?”
    家属眼里闪过一丝坚定:“父亲不愿意像废人一样活着,做儿子的当然会遵从他的愿望。我知道手术有风险,但我和我的父亲愿意承担所有结果。”
    “我知道了。”周望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等我消息。”他语气沉稳,声音坚定,让人安心。
    病人家属离去后,周望川想起了他从医的这些年,想起了他最初的愿心和理想。他已有了决定。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听到那头熟悉的声音,他露出一个笑容。
    “宝贝。”他道,“我听你的,不当迂腐书生。”
    “哦?”
    周望川扔下手里的钢笔,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要去权势压人了。”
    第31章
    下午下班之前, 周望川再次敲响了徐勇的诊室门。
    徐勇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眉道:“如果你还是为了上午的事情而来, 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周望川道:“院规规定, 如果病人的主治医师与该科室的负责人意见不合,可以找院长作为中间人,双方陈述意见。”
    他顿了顿,道:“徐主任, 我已经报告了院长, 他请我和您一起去会议室。”
    院规里确实有这样的规定, 但是院长更多的是作为中间人, 调解双方的矛盾, 院长并不能强行要求一方接受另一方的意见。换言之,手术审批签字权仍在徐勇手中, 没人能强迫他签字。
    闻言, 徐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他冷笑着站起身来:“你觉得叫来院长, 再利用你家里的背景和关系,就能给我施加压力?”
    周望川依旧不卑不亢:“并非如此。只是有些话想说清楚,没有院长在场,您大概不会愿意听我说话。”
    徐勇往诊室外走去:“那就走吧。但我想告诉你, 这是没用的。”
    擦肩而过时, 冷风拂面而过,两人都神情冰冷。
    十分钟后,医院主楼的会议室, 院长脚步匆匆地赶来。
    院长是位精神矍铄的六旬老人,平时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此时在两人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用和蔼的语气开始说话。
    “徐医生啊,下午的时候小周医生跟我说了,你们两人之间有矛盾需要说开。对嘛,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事情总是能解决的!你们开始谈吧。”院长说完,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往座椅上一靠。
    周望川向徐勇点了点头,开口道:“院长想必已经知道,我和徐主任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一台手术上。病人家属已经签署了同意书,我做出了术前评估,给出了百分之六十的手术成功率,但徐主任以手术风险太大为由,拒绝审批。”
    他顿了顿,看着徐勇,道:“此外,徐主任承认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靠着背景关系坐到这个位置的草包。”
    徐勇说:“添一条,你还热衷于拿手术台上的赌博来验证上帝对你的偏爱。”
    院长听出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忙打圆场:“哎呀,小周你这话言重啦!老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有误会嘛很正常,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一边是给医院捐过成堆银子的金主的儿子,年轻一届的医生翘楚,一边是资历深厚的金牌老医师,院长哪边都不想得罪。
    “关于徐主任对我下的定义,我想一一反驳。”周望川道。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份文件递过去,院长和徐勇各一份。
    “这是我从上大学到现在,获得的所有教师评语、上级评价、评优奖词,以及在校医院、十数家诊所、本医院实习结业时,单位领导给予的评价。还有这些年来我累积发表的专业期刊论文。另外还有一些荣誉证书、奖学金证书。”
    文件很厚,理论学习与社会实践都覆盖了。放诸整个医学界,这也是一份相当完美的履历。
    周望川说:“文件中的每一条评价都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以此,来反驳徐主任对我“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的评论。”
    徐勇看起来不太想翻看文件,但院长已经率先看了起来,他便只好翻开文件的扉页,开始粗略地浏览。
    ““潜心钻研,刻苦勤勉”,瞿教授那么苛刻的人,竟然也会夸学生。”院长翻看到教师评语那几页,笑着说,“小周前段时间回了趟学校,见到瞿教授没有?他身体还好吧?”
    周望川道:“瞿老教授身体很好,现在主要从事理论方面的研究。”
    两人又说了几句,徐勇也翻看完了文件,合上放在一边,只道:“溢美之词,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周望川笑了一下,道:“徐主任大概想说,有我这样的家庭背景,什么样的教师评语拿不到,什么样的评优落不到我头上,对吗?”
    “是的,医院每年评奖评优时,负责评选的人或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特殊关照我。这种情况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我并不清楚。徐主任觉得以我的年龄升到如今的位置,其中必有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字字清晰:“也许有人会因我的背景,破格提拔,人为加速我的升迁速度,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不清楚。但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无愧于目前的职称。至于那些幽微处的人性,我不会主动去利用,因为这违背诚心。但我也不会刻意去避免,以自证清高,因为这过于迂腐。”
    说到这里,周望川用指尖敲了敲文件的扉页:“至于老师、上级、单位、病人的评语,您可以说是溢美之词,可以说是无用的虚浮话语,这些都没有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对得起我的良心,我受之坦然。”
    徐勇表情不变,只道:“这些与手术并没有任何关系。”
    周望川笑了笑:“是的,我现在只是在试图打消您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不复之前的谦卑,语气开始尖锐。
    院长忙打圆场:“误会,误会,哪有什么偏见,话说开了就好了!”
    周望川道:“第二件事,徐主任认为我不尊重生命,把病人的生死简化为一个冷冰冰的机械数字——也就是手术的成功率。”
    “这件事情要从许多年前说起。”周望川道,“在我上中学时,我的母亲患了严重的病,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却被国内外几乎所有的知名医生判了死刑。这个时候,一位早已退休的老医师出来,给出了一个数字——百分之四十。”
    周望川的语气变轻:“他告诉我们,手术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却将决定我母亲的生死。这哪里是一个数字,这是一把千钧重锤。”
    “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手术成功率”这个数字的含义。它可能是一个家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与所有的希望,是病人渐行渐远的生命中即将消失的微光。它看起来轻飘飘,却比泰山更重。因为这个数字,我报考了医学专业,想把当年的希望带给更多的家庭。”
    “所以,我拒绝接受您对我的这条评价。”周望川一字一句地说,“这条评价对我而言,太荒谬,太想当然,太不尊重。不是同事或领导的尊重,而是双方作为平等的人的尊重。”
    徐勇脸色微变。
    气氛凝滞,院长尝试缓和:“哎,大家好好说……”
    半晌,徐勇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仍然坚持我的判断。手术风险太大,我不会签字审批。一旦上了手术台,最重要的东西是主刀医生的风险控制手段和理性判断,而非感情牌。”
    周望川道:“我已经向您证明了,百分之六十在我这里,是不低的成功率。”
    徐勇沉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样一场开源性的、标本意义的手术,如果失败,必将在界内引起轩然大波,届时科室和医院都会受到舆论冲击,你让其他同事如何自处?我在乎的是科室的尊严,我们医院的尊严。”
    “够了!”周望川倏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望着眼前的人。方才的言语交锋间他并未动怒,可是现在,怒火在他心里烧纵,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
    “我在乎的,是生命的尊严。”他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落针可闻。
    周望川调整好了情绪。他松了松领带,笑了笑:“您不用那么着急地表达想法,我并没有在征求您对手术的意见。您拒绝了两次,而我从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请求第三次。”
    说到这里他竟然走了下神,他想,这确实是他的底线和准则,但除了对他的爱人。
    周望川表情一柔,接着道:“只要病人同意,我无论如何也会做这台手术。”
    徐勇也站起身来:“为了医院和科室的荣誉,我不会审批。”
    周望川道:“巧了,我名下有一家私家医疗场所,一切医疗条件都完备,而我是一名有完全执业资格的医生。我会以我自己的名义开展这台手术,与贵院、贵科室不发生任何联系,不会影响你的名誉。”他不说“您”了。
    听到这里,院长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小周,不至于……”
    但周望川一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明天一上班,我会将辞呈递过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2章
    离开会议室后, 周望川回到了诊室。耐心地回复了一位病人的咨询,他拿起桌上的绿植,按时下班。
    刚与商暮和好的那个月, 商暮每个周末都要跟着他来医院, 闲暇时间,便顺手把他的诊室布置了起来。诊室里多了四盆绿植。
    此时周望川拿在手上的,是一盆颜色浓郁、绿白相间的白油画竹芋。这也是商暮最喜欢的一盆,每隔几天都会要求他拍照, 以确认竹芋的存活状况。
    踏过满地枯叶来到停车场, 周望川小心翼翼地把竹芋放在后座, 而后发动车辆, 开往商暮的公司。
    中途他给商暮打了电话, 语气平静沉稳,完全不像会议室里那样的激动。
    “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你记得在楼里有暖气的地方等我, 不要提前出来,当心冻着。”
    对面的商暮哦了一声, 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哟,周大医生今天怎么按时下班了?”
    周望川说:“闹掰了。”
    “真的假的。”
    “你让我别当迂腐书生,我就直接跟他掀桌子了。”周望川微笑说道,“感觉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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