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陛下,这些将门勋贵仗着地位尊崇,把持军方要职,平日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其实已经毫无用处,沦为了社稷蛀虫,有百害而无一利!
    “前段时间,金陵吴氏与广陵杨氏,为了争夺一片猎场大打出手,仆从死伤近百,还殃及了好些村民,便是明证。”
    宋冶见徐明朗又开始长篇大论,强调他那一套将门无用的理论,不由得感到头大如斗,“先生,还是说回代州之事吧。”
    徐明朗愤懑不已的道:“这些年来,臣为陛下清除将门蛀虫,罢黜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虽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但在将门看来,这却是文官对他们的打压,心中早就不满!
    “赵氏为将门第一勋贵,自然要为将门出头,扭转所谓的将门颓势。
    “这两年来,赵氏不断渲染北胡天元部的威胁,几次上书要带领大军巡查草原,臣一直压着,陛下可知是为何?”
    “为何?”宋治问。
    “臣怕雁门军一旦进入草原,漠北就会兵祸四起,那些对大齐恭敬有加的部族,也会不得不起兵攻打王师!
    “陛下,对将门而言,天下无战事就是最大的危机!赵氏想要扭转将门颓势,重新让勋贵们显得重要,有加官进爵的机会,掀起边境战火,就是最好的办法!”
    徐明朗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他的意思简单明了。
    赵氏一旦出兵草原,就会成为脱缰野马,为了挑起战争,将大肆屠戮草原部族,不惜让漠北血流千里!而一旦草原部族被迫反抗,边境战火重燃,将门就有了用武之地!
    “先生此言,危言耸听了吧?”宋治皱眉。
    徐明朗见宋治还稳得住,知道这些诛心之言的力度不够,遂使出了杀手锏,击节悲愤道:“陛下,你难道忘了前朝藩镇之祸了吗?”
    宋冶面色顿时一紧,眸中精芒如剑。
    “藩镇之祸”四个字,是皇帝的禁忌。
    前朝中期,各地领兵的世家将门做大,逐渐节制地方军、政大权,尾大不掉,号为藩镇。
    到了前朝末期,这些实力膨胀的藩镇,不遵朝廷号令,视天子如无物,在事实上裂土自立。而后互相攻伐,并起逐鹿,最终覆灭了朝廷。
    前朝灭亡后,藩镇间又历经五十多年战争,枯荣无数,九州这才重归一统。
    “本朝文武分流,为的就是不给将门民政大权,用文官控制他们的后勤补给,只让他们领兵,避免他们有再度割据自立,作乱覆灭皇朝的能力!”
    徐明朗字字铿锵,“陛下,追根揭底,掌握兵权的将门世家就不该存在,只有将他们都剪除,皇朝才能真的太平!陛下若是不信,且看这回代州之事。
    “范式既然勾结北胡袭杀赵氏修行者,自然是暗中进行,可怎么连赵氏一个御气境的嫡子都没杀掉?反而自身被牵扯出来?
    “赵七月、镇国公原本都在京城,怎么忽然到了代州,那么巧的将赵宁救下?还俘虏了北胡大修行者?就好像赵氏事先什么都知道一样!”
    这番话听得宋治面色不停变幻。
    半响,他问道:“先生是想说,这场大戏是赵氏一手策划,为的便是渲染北胡威胁,好趁机做大?”
    徐明朗就是想要皇帝这么认为!
    但他此时他还不会承认这一点。
    毕竟范钟鸣和北胡大修行者,还没压回来受审,而且有些事情、关节还说不通。
    他要做的,就是在皇帝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要不然他也不会提及前朝藩镇之祸——好方便之后行事。
    他摇头道:“臣只知道,这次的惊天阴谋之下,赵氏并无损失,而且还能在事后增强雁门关的军力!可谓有利无害。”
    说到这,他补充道:“北胡年年朝觐、岁岁纳贡,在大齐境内的时节、商贾,对大齐又是如何敬畏,想必陛下心中有数。”
    宋治沉吟下来。
    第二三章 家事国事(上)
    明媚的阳光洒进窗子,赵宁在夏荷的伺候下洗脸,抽空看了一眼窗外池塘里开得正好的荷花,耳听得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吃早饭的时候,赵宁让夏荷坐下一起吃,看她抱着包子又是一副小口啃皮的委屈模样,不禁感到好笑:“你又吃饱了?”
    夏荷顿时脸一红,脑袋都要埋进衣领里去。作为赵宁的贴身丫鬟,她有些特权,譬如起得早可以自己先吃点东西。但每回都把自己撑得死死的,说出来还是丢人了些。
    进门的赵七月缓解了夏荷的尴尬,听说赵七月还没用饭,她果断放下包子起身,殷勤周到的为赵七月盛粥布菜。
    “行了,一共就几没几根咸萝卜,哪还需要你布菜,自己玩儿去吧。”赵宁摆摆手,解放了无地自容的夏荷,后者冲他露出一个含羞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赵七月吞了口云母粥撇嘴道:“这丫鬟瞧着不怎么会照顾人,若是不贴心就换一个。”
    “还是挺贴心的。”赵宁本想说照顾人方面是差了些,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挺会照顾人。”
    吃完早饭放下碗,赵七月道:“昨夜朝廷来人了,是天子特使,快马加鞭来的,连夜提审了范钟鸣与北胡修行者。今日一早,祖父就跟着回了京城,让我们吃完早饭也立即回京。”
    “是天子特使,不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
    赵宁怔了怔,没想到事情会这么急。不过他并不担心什么,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怎样才能达到赵氏想要的局面,他跟赵玄极都仔细研讨过了。
    赵七月摇摇头:“没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来这次的事,朝堂上有些不一样的说法,而陛下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才这样处理。”
    赵宁重生而来,对大齐皇帝宋治自然熟悉,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还算英明的君王,“本以为还能去雁门关,跟爹娘见上一面,没想到这就要走了。”
    赵七月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见了面,爹少不得要教训你,娘为了维护你,少不得又要教训爹一顿,事情发展到最后,无非是他俩吵吵闹闹,把你丢给我.......你不是向来厌烦这套?”
    赵宁摸了摸鼻子,事实的确是这样。
    赵氏上至赵玄极,下到赵七月,对赵宁都是亲爱有加,唯独赵北望对他这个自诩天赋异禀,成天不务正业的儿子,可是有意见得很。
    每回见了,赵北望都要耳提面命一番,少不得还会“指导”一下武艺,等赵宁挨了揍,母亲就会因为心疼儿子,跳出来说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一旦不高兴了便会撸起袖子,要跟赵北望“讨教”一下拳脚,每到这个时候,两人就没空再搭理赵宁,多半会把赵七月这个大姐头叫来,让她将赵宁带出去,监督修行。
    “夏荷,收拾碗筷了,赶紧的,今天就要回京城!”
    赵宁朝门外吆喝一嗓子,刚刚不知跑到哪里去撒欢儿的夏荷,立马就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睁着咕溜溜的大眼睛瞧上一下,答应一声便利落进门。
    离开代州城策马南归,队伍人数并不多,比来时少了些,之前不少修行者都战死了,押运的资源还堆在代州城里,等着赵北望休沐的时候自行来取。
    不过队伍里却多了好几名高手,不仅有赵氏族人,还有赵氏的供奉,修为没一个低于元神境中期的。
    “祖父为何这么着急让我们回京?”赵宁在马背上问赵七月,队伍并没有狂奔,倒是不影响说话。
    “秋猎之期即将到来,届时满朝勋贵世家的年轻子弟,包括朝堂重臣,都会齐聚御林苑。皇帝还会检校年满十六岁的俊彦,看看你们修为才智如何,如果表现出众,皇帝说不定会亲授官职,那可是你出仕的绝佳机会。”
    赵七月已经十九岁,经历过这些事,很有经验。
    跟赵宁不同的是,她年满十六的时候没有出仕,作为赵氏长房嫡女,到了二十岁便会出嫁,也就是入宫做贵妃,不需要做别的官。
    至于日后会不会成为皇后,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从大齐开朝到现在,近半皇后都是出自赵氏,赵七月成为后宫之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老弟,等到了秋猎的时候,你可得好生表现,被皇帝看重了起点会高很多,对日后大有好处。咱爹那个性子,不适合入朝做官,祖父退下来后,大都督的位置可不能让别家得了去。”
    赵七月又摆出大姐头的范儿,一脸严肃认真的勉励赵宁。
    赵宁正经点头:“看来这回代州的事,已经让祖父意识到危机。他想要我在参加秋猎之前,好生指导一下我的修行,让我在秋猎上多一些把握。”
    赵七月对赵宁的自觉很满意,转念想到什么,沉着脸道:“徐明朗那糟糕老子,这回指使范式勾结北胡对付我们,回去后我看他怎么自处!”
    赵宁摇摇头:“徐明朗出自浠水徐氏,为十三门第之一,家世不凡,又是陛下的老师,更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文官集团的领头人,仅凭范钟鸣一面之词,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他就是一条老狐狸,这回肯定有办法置身事外。”
    对徐明朗此人,赵宁颇为了解,深知要对付他并不容易。
    他也没想过,一下子把徐明朗扳倒,代州之事,只要能让皇帝开始注意北胡,并同意在雁门关增兵,使赵氏可以借机壮大实力,那就算圆满了。
    对付徐明朗,说到底是要改变朝堂局势,将文官集团的气焰打压下去,任重而道远。
    赵宁眼下年方十六,还未出仕,修为不高,按理说这件事他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赵宁深知自己时间不多,没有等待的道理,他的优势在于有前世记忆,所以知道很多事自己其实力所能及,而且能对大局产生重要影响。
    北胡谋取大齐,是一盘早已开始的大棋局,这里又分为两个部分,一方面是漠北谋划,一方面是大齐渗透。接下来要怎么做,赵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大致计划。
    但这些都需要两个前提。
    其一,皇帝必须正视北胡威胁;其二,他出仕的官职也需要一个特定位置。
    后者由秋猎决定,赵宁自己能左右,前者则要看赵玄极,这次回京跟皇帝交流的结果。
    ......
    皇宫分为两部分,南面的皇城是三省六部等中枢官衙所在地,北面的宫城则是皇帝起居、处理国事的场所,算是皇帝自个儿的家。
    赵玄极进宫的时候,天已傍晚,宋治召见他的地方,同样是在御花园,而且就在他之前跟徐明朗谈话的那座亭台。
    这座亭台名为风雪亭,地势颇高,坐落在一座矮山上,可以俯瞰整座皇城、大半个燕平城。山脚下就是一片清澈大湖,湖畔有百花盛开,风景秀丽,特别是天将大雨或大雪之时,别有一番风味。
    “外公,代州的事,我想听你仔细说说,密折篇幅毕竟有限。”
    白玉石桌子上摆着几碟酒菜,宋治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赵玄极,后者连忙起身谢过。既然有就有菜,这场谈话就有家宴的味道,两人之间气氛很好。
    宋治并不是赵玄极的亲外孙,他的母亲只是宫中一位普通嫔妃,诞他时难产而死,当时的皇后是赵氏女,膝下无子,就将宋治养在身边,后来成功让先帝立其为太子。
    私下里,宋治对赵玄极一直执礼周到,从来都不自称为朕,还不时跟对方在宫中秉酒相谈,这也是让赵玄极非常自傲的一点。
    赵玄极叹息道:“此事至今思之,仍是让臣感到毛骨悚然......”
    范钟鸣跟那个北胡大修行者,眼下被关进了大理寺大牢,而且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已经三司会审过,该宋治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
    眼下再问赵玄极一边,无非是查漏补缺,顺便表示一下对赵氏的重视。
    听赵玄极说完,宋治稍事沉吟,略作犹豫,“外公,你可能不知,北胡大修行者的供词,跟你说的不一样。”
    赵玄极一副意外的样子:“不一样?”
    在代州城,那个北胡大修行者,已经认命,对跟范式勾结的事供认不讳,赵玄极还将对方的说辞,简要写在了密折上。难道对方现在对方翻供了?
    宋治微微颔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供状,递给赵玄极看。
    赵玄极迅速浏览一遍,不由得脸色微变。
    在这份供词里,那个北胡大修行者,说他是天元王庭公主的护卫,之所以出现在代州城,是因为公主向往大齐繁华,偷跑到代州城游玩、购物。
    那夜之所以会出现在赵家大宅,也是因为听到赵家大宅有高手交战,所以前去查看,希望能帮助赵氏一二,巴结一下赵氏,不知为何就碰到了赵玄极,还被击伤抓捕。
    至于跟范式勾结谋害赵氏子弟,绝对是子虚乌有!
    “这,陛下,这是一派胡言!这些胡虏居心叵测,请陛下明察!”赵玄极连忙下拜,他感觉到形势正在失控。
    不过他心里并不太焦急,这是大理寺呈上来的供词,而刑部、御史台、大理寺都是文官机构,皇帝未必会完全相信。
    宋治扶起赵玄极,示意对方不必惊慌,又从袖子里抽出另一份公文,递给对方看:“这是北胡的请罪上书。”
    赵玄极打开一看,没两眼,心中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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