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咦?祁老,您回国了?”
    坐在圆桌前看报的灰发男子听儿招呼声,马上抬起头。
    六月初夏,阳光洒落繁忙的台北城。难得周末假日,位于大直的私人俱乐部里也迎进不少会员。日光休闲室,向来是工商耆宿看报或假寐的好地方。会员间彼此互不干扰,除非真是熟识,才会趋前互相打声招呼。“锺老,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灰发男子放下报纸,一身休闲服掩不住事业成功的贵气。
    [听说您小鲍子今年进哈佛法学院?读得还顺利吧?”锺老挑了老朋友对面的沙发椅落坐,两个男人同样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和一身休闲便服,举止问漫著雍容的气度。
    “托福,托福,倒是您。实如电通集团。去年的成绩亮丽极了,如果您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祁连摘下眼镜,放在桌案上。
    “那是您不嫌弃。”锺老呵呵笑。宝如电通近几年来积极开发网路服务及行动电话事业,目前在台湾的电子市场中,隐隐然和国营色彩浓重的中华电信有分庭亢礼的趋势。
    “怎么,有没有什么秘诀可以提供给老朋友参详一下?”
    “唉!”锺老不是不感叹的。“说来说去,只是舍得换人!前年我拚著董事会反对,把公司的主要干部大换血一番,几个主要部门的老头子全换下来,让年轻人上阵,终究,我们的时代过去了,人情要顾,业绩也要顾啊,”
    “可不是,现在的社会,只年轻人才抓得准年轻人要什么!”
    “说到年轻人”锺老迟疑了一下,看着老朋友。“令媛最近还好吧?许久不见她来我们家找绮绮了。]
    两家人的女儿是小学同学,情谊虽然不是多深厚,还算有点小交情。只是,听几个年轻小辈说,祁家的大小姐情况一直“不太好”他早想关心一下,又怕让老朋友难堪。
    祁连微微一愣,脸上沉寥下来。
    怎么说呢?或许是他的教育方法出错吧!年轻时,所有精力都放在开疆拓土上,直到四十岁那年才结婚。虽然大女儿蔚蔚隔年就出生,也终究隔了四十年的鸿沟。他从来没了解过这个女儿。
    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他也是醉心于公事的时间比陪伴她更多,金钱遂成了弥补女儿的最佳工具。
    女儿永远有用不完的金钱和时间,不会来烦扰他。两方都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
    是何时起,他开始警觉事情出了差错呢?
    平时儿子有自己的生活圈,爱念书又爱打球,把日子安排得很紧凑,于是,他便也以为一天到晚不在家的女儿把自己安排得同样精采。
    直到前年她二十二岁生日当天,他心血来潮,中午返家找女儿吃顿庆生饭,迎目却看见她一睑死白地躺在床上昏睡。听女佣说,她心情不好,服了安眠葯,已经连睡了两天,而且这样的事在她身上,已经算家常便饭。
    看见女儿不正常的生活作息,他才警觉事情有异,更进一步追查之后,越查越心惊。
    可悲啊,女儿长到二十四岁,他却连她这二十几年来在过什么生活、交什么朋友也不清楚。
    祁连回望向老朋友。这样的家私,实在难以启齿。然而,老锺家里也有一个同龄的女儿,他真的很想听听别人是如何与子女相处的。
    [老锺,说出来不怕你笑。”祁连微微一叹,脸上岁月的痕迹突然变得深刻无比。[前两个月我硬押著小蔚去看过心理医生了。”
    “嗯。]锺老有些诧异。他只是听子侄辈无意间谈起,祁家小姐状况精神不太稳定而已,倒不知道已达就医的程度。
    “医生是说,她有神经衰弱的情况。在二十一世纪,神经衰弱本来就是现代人的文明病,只是她的状况比一般人还要严重一些而已。只要生活起居正常,心情保持愉快,就没什么大问题。可是”
    “可是什么?”锺老听了前头一段,还来不及安慰,怎地后面又话锋一转,接上了一个“可是?”
    “小蔚最大的问题,在于她毫无一点面对挫折的能力。”
    “怎么说呢?”锺老听得一头雾水。
    “她那些酒肉朋友,都是冲著她有钱,也肯花钱,才眼巴巴贴上来的。她如果在外头遇到什么不如意,回家吃颗安眠葯或缜静剂的,蒙头大睡一场,等她醒来,那些猪朋狗友怕将来没了金主,早替她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再不然,有什么麻烦找上我这儿来,我也早打发了。对小蔚来说,她所要做的,只是回家吃颗葯睡觉,长久下来,她根本对正常的人际关系,和处理挫折的能力完全没有概念。]
    “我了解了。”锺老连忙问:“医生有没有说,这种情况有何后遗症?”
    “后遗症就是,她既然不擅于面对挫折,心理防备就比常人脆弱,将来如果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旁人又没办法帮她处理的,她会崩溃得比一般人更快。”
    “那可不好!”锺老凝起眉头。谁能保证每个人一生都不会遇到棘手的事?连他们这些驰骋商圈数十载的老将,都不敢拍胸脯担保出自己未来一路平顺到底。
    “可不是吗?”祁连徒然摇头。“我曾想过,让她进我的公司帮忙,慢慢习惯,渐渐融入正常的社会运作,这也是医生建议。”
    “那挺好的啊!]锺老说。祁家的财团是纺织业起家,虽然近几年纺织业不像从前那样吃香,祁家的根基仍然相当稳固。“祁小姐在自家地盘上,有人照应,适应起来应该格外容易的。”
    “就是在自家地盘上,人人都知道她是大小姐,捧在手心巴结都来不及了,谁敢支使她做事?”祁连没好气地说。[结果她白天还是在公司闲晃,下了班呼朋引伴,吃喝玩乐去了,一切照旧!”
    锺老顿时沉吟起来。
    “不然这样吧!祁老如果舍得,就让蔚蔚到我的[实如]来。”他终于说。
    祁连原只是想找老友诉诉苦,没想到他愿意这样大力帮助,尤其在知道蔚蔚的情况后,仍然不改心志,不禁有些惊喜交加。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锺兄了?”
    “大家老朋友一场了,你的子女不就是我的子女吗?”锺老一开始抱观望态度,是因为当初听了子侄辈的说法,以为蔚蔚在嗑葯,现在知道她顶多只吃安眠葯,不是什么毒品,才放下心来。
    “锺兄,你真是”祁连眼眶热热的,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嗳!将来要是锺兄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开口啊!”锺老微微一笑。“那还客气什么?至于蔚蔚我看就让她到行销部来当助理秘书吧!我们行销部的张经理前年刚上阵,去年就有不错的成绩,年纪又不大,观念也新,正好让年轻人带年轻人,或许蔚蔚比较能接受一些。”
    所谓“助理秘书”就是秘书的秘书。若是蔚蔚的表现有何不尽理想的地方,上头还有个正牌秘书顶著,帮她收尾,不会影响到张经理的公事运作,一举两得,这是为了保险起见。
    锺老看了看老友的眼神,心中不是不感叹的。
    案母的用心,做儿女的人,可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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