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石藤清歪头睇睨拜把子兄弟,精锐的鹰瞳反映出瞬息万变的情绪,狐虑、多疑、若有所思、了然于胸,最终停在“好笑”的选项上,冲着时彦直咧嘴。
    第二号从犯,石藤清的未婚妻韩写意捧着鲔鱼三明治边啃边看他,最后忍不住伸指戳戳他的手臂,捏捏他的脸颊,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货真价实的时彦。
    第三号走狗,欧亚一号绕着他打圈圈又可称之为“踱步”俨然一副研究某种稀世奇珍的专业眼光。
    “你们这是干什么?”时彦给他们瞄得又好气又好笑。
    两人一“兽”突然选在晚餐时分杵在他的家门,美其名由韩写意提出“时大哥,好久不见,我带了几罐石藤大哥从日本买回来的鲔鱼罐头来送你。”做为访问的藉口,实则前来执行逼问之实,贿鱼罐头也由她夹三明治自个儿消化完毕。
    石藤清主导发言权。“这些日子以来你的表现实在太过怪异,我和写意亚一号商量的结果,认为你应该是为情伤风”
    “为爱感冒”写意帮腔。
    “为女人流眼泪。”欧亚一号终结。
    “我何时流眼泪来着?”乱会造谣生事的!
    “那是一种形容的方式,不代表字面上的意义。”石藤开始以友好老朋友的口吻另起新话题的炉灶。“我说时彦哪,你的年纪说老不老,说小可也不幼齿了”
    “男大当婚,所以你也该寻找一位合适的对象凑合凑合”韩写意接口。
    “否则再拖延下去可就‘徐娘半老’罗!”欧亚一号合成咋舌的音效。
    “你们在说相声哪?”他没好气。“欧亚一号,不明其意的成语就别乱用。”
    “别这样嘛!我们真的很关心你”“尤其是你的终身问题”
    “以及你的交友状况。”
    仍然是三阶段说话法。
    显然眼前唯有运用个别击破的方式才能夺占上风。
    “是是是,多谢各位。”他忽然转变话锋。“写意,我买了一张新躺椅,睡起来满舒服的,你想不想去客房试试看?如果你中意就转送给你。”
    “真的?”写意的猫儿眼倏然发亮。“好好好,我上去试用一下。”
    鱼和睡眠是她的最爱,爱屋及乌的心态影响下,这两项主题的周边设备也列入她的“偏爱录。”
    小猫咪钻上楼去。计策一,成功。
    “欧亚一号,我的硬碟当机了,麻烦你去书房与那台电脑聊聊,瞧瞧它到底有什么毛病好不好?”
    “当然没问题。”欧亚一号向来以热心公益或“鸡婆”闻名。
    机器人离开客厅。计策二,得分。
    “原来耳濡目染的效果如此惊人。从何时起,咱们温文儒雅的时彦也受到区区在下的影响,变得如此狡诈?”石藤清竖起大拇指。
    “少来。”他的温和脾气处于缺货状况,暂时不供应。“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
    “做精神训话。”石藤清拿过写意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悠哉游哉地享用起来。“你的工作情绪糟糕透顶,好几次在高级主管会议上接话接得牛头不对马嘴,全靠我帮你掩护过去。再加上贵部门那位邪恶小妖女的心情似乎也非常低落,而欧亚一号又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
    原来是它在背后嚼舌根子!时彦开始领悟好友想拆掉它全身线路的企图。
    “石藤,你#x5c3d;#x7ba1;破坏欧亚一号吧!责任算在我头上。”
    喔哦,欧亚一号四面楚歌。
    “不行,现在它是我的情报来源,我怎么可以任你欺陵它?”风水轮流转,换成石藤清替机器人护航来着。“杨主任偷偷告诉我,同仁们猜测可能是小毕在外头惹了麻烦,牵连到你头上,所以你才一天比一天郁卒。偏偏大师我一眼就看出来,人家小毕可不是惹到外面的人,而是你。”
    这就是与好友身为同事的坏处,所有办公室谣言决计躲不过对方耳目。
    “别胡说了,她和我一直很交好,没事不会来惹我。”他仍然避重就轻。
    “先生,你很不够朋友哦!”石藤清指责他。“想当初我和写意交往的过程,你一直从中搅和,气得我牙痒痒的,我连句屁话也没骂你。现在我好心提供你友善的咨询,你居然不领情,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你要我说什么?”时彦受逼不过。“我问你,如果一位小你一轮以上的女孩子大声嚷嚷她爱你,你除了学我缩起头来当乌龟,还能怎么做?”
    呵呵,招了吧?
    “这可难说。”他深思地搔了搔下巴。“倘若写意同意,我或许会把她纳进门做小的。”
    “你去死!”抗议声从大老远炮轰而来,写意提着折叠躺椅冲下来与他对峙。“看吧!我就知道你们日本鬼子最好色,全身上下没一根正经骨头,完全用头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思考,成天尽是想着春色无边的婬事,简直人神共愤、天所不容。”
    多么严重的指控!石藤清卯起来了。
    “你说话当心一点,哪天我若是剪除头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终生幸福受到影响的人可是你,到时候你只怕哭得比我更大声。”
    “才怪,我才不像你们日本人”
    “好啦!住口!你们特地跑到我家来吵架的?”
    不像话!
    “对喔!”两位冤家同时忆起此行的目的。“你最好自个儿从实招来,别劳驾我们酷刑逼供。”
    写意找个空位摊开躺椅,愉快舒适地蜷成一团,彷若竖高耳朵等候听故事的小懒猫。
    “你何必把躺椅挪下来?”时彦纳闷。
    “这样我才不会漏听故事呀!”她的算盘打得比他更精。
    “哈罗!久等了,久等了。”欧亚一号兴匆匆加入他们。
    “你又出来做什么?”时彦皱眉头。
    “我把你的硬碟资料全部抓进我的记忆体,这样我就可以一边聊天一边做事。”欧亚一号讨好地向他邀功。
    换言之,他的离间计画失败。
    他属于“道”字排行,他们则名列为“魔”字辈,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论起奸恶的本事,他们犹比他高出九尺。
    “你们请回好不好?”他已经够烦了,这三个人还来闹他。
    “不好!”三人异口同声。石藤清接续申论题“你真是莫名其妙,以前从没见过你为哪个女人”
    “小毕不是‘女人’。”时彦截断他。
    “好吧!以前从没见过你为哪位‘女性’神魂颠倒过,难得这回反应如此激烈,就表示你对她有感觉。既然有感觉,就该勇于去追呀!”
    “你疯啦?”没想到好友与敛眉一样神智不清。“我起码大她两百岁。”
    “那又如何?男人的平均寿命比女人短,你又长她一大截,往好的方面想,你老死之后她年纪尚轻,改嫁机会比其他老女人多,此即为老夫少妻的‘婚姻福利’之一,你懂不懂?”
    “嗯,好!”写意和欧亚一号鼓掌吆喝。
    石藤清继续发表高论。“福利之二,咱们男人年纪大,有效发情期比起那些小鲍牛短上好几年,可爱小妻子夜晚得以安眠的机会自然增多,她高兴都还来不及。”
    “拜托!”时彦爆开来。“你胡扯什么?”
    “婚姻福利三,”写意竖起三根手指头。“你们男人过世得早,妻子儿女自然提前接收遗产,到时候想环游世界、想买鱼罐头、想睡遍全世界五星级旅馆、想养小白脸、想做任何事情都有雄厚的资本。”
    “你们已经开始替小毕串谋我的遗产?”他不敢相信。
    “咦?我们只是分析老夫少妻的优点,谁提到你或小毕的名字来着?”三人同时笑得坏坏的,一脸“被我逮着了吧!”的快意贼样。
    时彦语塞,脸色登时涨成番茄色。
    “婚姻福利四,”连机器人也不肯放过他。“老丈夫的行动力和反应速度比年轻人迟钝两、三倍,平时吵嘴绝对骂不过小妻子,在家里通常只有挨轰、挨骂、挨啃、挨打的份,如此一来,左邻右舍就会认定你是个宽容的好丈夫,从此赢得街坊美名,竖立贞洁牌坊,成为万人景仰的对象,多么可歌可泣!”
    他们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游说团!
    时彦咬牙切齿。“我求求你们正经一点!”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石藤清揩住他鼻尖。“你的问题在于,每回涉及重要话题,你永远太太太正经了,很多时候轻松的心态反而能帮助你找寻真正的方向。”
    “你希望我养成游戏人生的心态?”他快砍人了。
    “错错错,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石藤清大摇其头。
    “好棒哦!”写意坐起来拍手。“石藤大哥,以一位倭寇而言,你的中文越来越进步。”
    “我也会,我也会。”欧亚一号要求同等的赞美。“时彦,你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像话吗?为了争宠,连自己的设计者也出卖进去。
    “谁也不准再多话!”紧要关头,他也可以变成非常专制无道的。“反正我和小毕仅止于上司、下属,以及好朋友的关系,除此之外别无任何可能性发生。我已经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对她冷漠一点,以免她继续执迷不悟。”
    是吗?三人同时以疑问的眼神打量他。
    “你做得到?”
    “做得到。”他用力点头。
    “不唬人?”
    “唬你我是猪。”
    “我改个方式问好了。”石藤清反向质询他。“如果此时此刻毕敛眉打电话来哭叫:‘时彦,快来救我,我有麻烦了。’你能狠心不理她?”
    “可以。”凭她小毕的本事,任何麻烦都有办法自行解决,只怕行事手段比他更高杆呢!
    说时迟,那时快!电话铃声突然吼叫起来。
    铃铃铃
    这么准?四个人警觉地望着话机,彷佛它摇身化为某种具有预知能力的神只。
    是谁?
    “时大哥,你不接吗?”写意提醒他。
    “噢,谢谢。”他大梦初醒,伸手取饼听筒。“喂?”
    “喂,我是小毕。”带有鼻音的嗓腔传人他耳里。“时彦,你快来呀!”
    敛眉在彼端放声大哭。
    返校日。
    一般而言,毕敛眉返校参加大扫除的机率甚至低于盛夏飘雪的可能性,因此,除非本世纪临时出生个姓“窦”名“娥”的少女,怀着不白之冤被送到土城看守所执行枪决,否则世上八成没有任何人足以造成“六月雪”或“毕敛眉返校”等奇迹产生。
    然而,这种改变就在一夜之间,而且它真的发生了。
    七月二十一日,敛眉背着包包“回娘家”虽然她抵校的时间已然接近大扫除的尾声,顶多赶得上导师放人之前的点名,然而以往的毕敛眉甚至连点名时间也不屑出现。
    旷课便旷课吧!难道她旷课的纪录还算少了?
    于是,三年十七班的学生们举世哗然,当场以为自己认错人,否则便是她跷课跷错地。
    “小毕,”宋韵青扶正滑落鼻尖的镜架。“你你还没睡醒?”
    梦游,这是唯一能解释小毕出现于校园内的原因。
    “去你的,我看起来像‘憨眠’的样子吗?”笑话“莘传”好歹也是她毕敛眉的老巢,她正大光明地返校又有啥子诡谲?她们也好大惊小敝,啧!
    突然心血来潮回学校看看,是因为她不愿独自潜伏在家里胡思乱想。每回心念触及时彦的无情无义、冷血麻木、超级鸵鸟,她便恨得牙痒痒。
    经过前几个星期的难受期,她的心态上已做了试度的调整,从早期的伤透心肺直至目前的气坏脑子,而恼愤过后的终结结论则是不逮到时彦当老公,我毕敛眉誓不为女人!
    既然变性手术的费用高昂得令人想上吊自杀,显然她非嫁给时彦不可。
    本拟来学校散散心,孰料反而造成大伙儿议论纷纷的话题,早知道便该效法大禹治水的精神,三过“校”门而不人。
    宋韵青的痘痘脸写满了“少盖我”的字样,扯着她的衣袖溜到墙角说悄悄话。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听到传闻对不对?”
    传闻?
    “知道就好。”先套套口风再说。“小心我扁你,这么大条的事情你也不主动报告我,居然让我从旁人的口中听到,你还当不当我是前任老大?”
    “对不起嘛!我以为你和姓范的交恶,应该对她的事迹不盛兴趣。”
    原来与范君敏有关。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老实招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不清楚细节吗?”宋韵青这下子可得意了。“跟我来!”
    两个女生蹑手蹑脚地离开教室,潜向洪志扬的办公室窗外。
    敛眉探高头颅偷窥里面的情景。老板与一位陌生的中年胖子正在商谈绝高机密对策。
    “那个颟顸胖先生是何方神圣?”敛眉纳闷。他肯定不是校方职员。“可别告诉我是范君敏的老姘头。”
    “错,此人乃范君敏的老头是也。”宋韵青咬她耳朵。“听说范君敏最近与小廖那帮人黏得像连体婴,而且惹出不少祸,她老头紧张得要命,眼巴巴捧着一叠钱、押着女儿来学校求老板帮她cover,免得风声走漏出去,她大小姐准被校方退学。”
    “她不要命了,跑去沾小廖?”出来附近混的年轻人或多或少听过小廖的名头,他是校园里出名的刁毒虫,专门向大户头批货转卖给学生。
    “谁晓得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宋韵青事不关己地耸耸肩。“我猜小范八成已经变为他的忠实客户。”
    “小范呢?”她突然发觉自己今晚没碰见死对头。
    “大概跷头了”宋韵青咋咋舌头。“早知道我也努力混个科主任的名号来当当,光是一个范君敏就喂饱我的荷包。”
    妈的!那老小子连这种昧心钱也敢赚。
    “有一天非扯他皮条不可。”她碰够了时彦的钉子,着实需要完成一件满足成就感的大事来提振精神。
    “好好好。”死党举双脚赞成。“下个月如何?下月初五老板要出国,咱们趁他花用民脂民膏玩乐的时间,摸进办公室拷贝他的私人收支档。”
    “好,然后再找个懂电脑的人帮忙把贪污资料传送进学校的通用网路,让校长和副校长一打开电脑,马上得知爱将抠钱的本事,气得他们心脏病和神经病一起发作!哈哈哈”两个小女生偷笑得几乎下巴掉落地。
    “谁?”办公室里的共谋惊闻门外的騒动。
    “快闪!”敛眉马上与地分道扬镳。“我不回教室了,下个月正式行动之前再和你联络。”
    两人疾速躲开串谋现场。
    她一路奔出校门,原想跑去停车的地方,然后直接回家,然而一路跑出去的同时,默默感受着夜风拂面的决意,露华清凝的水气扑向她的脸庞,一时之间心血来潮,干脆直直冲向后山,心清如尘埃般轻扬起来。
    随着跑步速度的加快,整个人彷佛与风速融成一体,飞向世界的垠限。她尽情享受着单纯的奔驰之乐,直到肺腔胀出抗议的刺痛感,直到脚步蹒跚得不成步调。
    “哗!”她痛快地大喊,跌向路旁的草荫。新鲜空气恍如清泉,冷冽清新地灌入她体内。“好舒服”她险些喘不过气来,然而近日的郁闷似乎伴同适才的疾速而蒸发出体外。
    瘫颓在草地上赏星芒,杂念虽之沉淀下来。
    仔细寻思,她实在没必要为时彦白白伤怀。反正她已打定主意,生活的目的在增进她嫁与时彦为妻之婚姻生活,生命的意义在创作她和时彦下一代继起之生命,而以往交手的战况也向来由他屈居下风,既然如此,她已经占了五成赢面,还平白担心个什么劲儿?直接勇往向前便是。
    亏她浪费了好几个星期与他冷战,虚弹了数十缸冤枉的泪水,真是不值得呀!
    决定了,明天上班时与他和好,然后进行她的鲸吞蚕食计画,早日攻占山河,一统天下。
    “唔”诡怪的异响从林荫深处飘出来。
    是谁?她一骨碌跳起来,左顾右盼,搜寻着侵人她小小乾坤的声音来源。
    她艺高人胆大,入夜后独自在山陵内徘徊并不感到畏怕,只是讨厌外来者干扰她的宁静。
    “救救命”
    真的有人,而且微弱的吟嗫声异常耳熟,听起来彷佛年轻女人的腔音。
    她提高警觉,观察四周的环境,五分钟后找出噪音的发源处。树林进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间废弃的铁皮屋,据说以前是替校方守夜的老荣民栖身之所,老人去世之后便空置下来,偶尔成为流浪汉们临时借宿的免费旅馆。
    三更半夜,小屋里怎会有女人的呼叫声?
    会不会是“好兄弟”或“好姊妹?”
    妈呀!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鬼。
    “救救命”又来了。
    表会求救吗?可能性很低,可见对方应该是人。
    懊不该过去看看?
    畏怯的念头理所当然占了上风,然而身为“前任一帮之主”她有义务关照道上的姊妹,尤其这串呼救的声音委实耳熟极了,倘若对方以前跟着她混过,她明知人家有难还自顾自逃开,似乎少了点江湖道义。
    避他的,除死无大事,先查清楚再说。
    她使出吃奶的胆识挨进铁皮屋,埋伏在屋内聆听内部的动静。
    “我好难过救命”听起来只有一个人。
    敛眉深呼吸一下,吞了口口水,脚尖轻轻顶高薄板门。“谁在里面?”
    小屋隐隐透出低暗摇影的蜡烛火光,没人回答她。她探头观察敌情,蒙昧中瞟见一道蠕缩成团状的人影卧在小行军床上,屋内已经结满蜘蛛网。她稍微推开门扇,对流的空气扬起厚厚的灰尘。
    “救救我”呻吟声融人几分求援成功的释然,床上人儿勉强翻了个身。
    敛眉掩唇,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范君敏!
    “小范,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小小毕”范君敏痛苦地朝她伸出手。敛眉眼尖,马上瞄见她的衣袖高卷,手臂上点点滴滴布满青紫色的针孔。“救救救我”
    “发生了什么事?”她大惊失色,赶忙扑过床畔查看范君敏的情况。
    探指测量她腕上的搏动,发觉她心脉振动速度快得离谱,而且皮肤触手冰凉,脸蛋已经出现诡异的死灰色。
    “小廖打针量打太多”范君敏的唇角猝然吐出骇人的白泡泡。
    “小范!”敛眉吓呆了。她从末见过这等吓人的阵仗,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个口吐白沫的吸毒者。“小廖在哪里?”
    “怕跑了丢下我”范君敏每次开口,白液就泛滥得益发离谱,终至她的话声模糊。
    “你别怕。”她努力咽下恶心的反胃感。“我去找人来帮你。”
    “不不要告诉老师,会会退学”范君敏使出最后的力气揪住她的衣角恳求。
    “好,我不会告诉学校的人。”她倏忽觉得面颊湿湿凉凉,抬手抚触,方才意识到自己惊骇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悄悄溜下来。“你再多撑一会儿,我下山打电话找朋友来接你。”
    “不不要走”范君敏绝望地捉紧她。“我好怕不想一个人死掉”
    她也很害怕呀!敛眉拭掉泪水,扶她在床上躺好。
    “别怕,我马上回来,相信我。”她勉强捺下慌乱的情绪,尽量以稳定的音量安抚同伴,可惜颤抖的手指泄漏她的秘密。“小范,你乖乖等我,我马上找人来救你,打完电话后,一定马上回来陪你。”
    范君敏勉强扯出微笑,笑到半途,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两眼猛然翻白。
    来不及了!
    她狂奔出小屋,飞下崎岖的山道。
    “救命呀!”
    柔柔夜风依然拂掠着她的脸庞,她完全失去了刚才奔驰享乐的心情。
    小范快死了!
    泪水重新凝聚在他眼眶,阻碍她的视界,她的脚下绊到树根,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连忙挥臂拭去碍事的泪意,足下却丝毫不敢停留。
    谁来救她?小范快死了。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碰触到死亡的颜色,范君敏的眼球已经混浊,气息短促,随时都有心脏麻痹的可能。自己虽然讨厌她,却从未诅咒过她的死去。她不希望见到任何人离开人世。
    救命,谁来救救她们?她好害怕。
    敛眉奔近学校围墙,返校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的校园里冷清清的。
    怎么办?究竟该找谁?
    泪光模糊中,瞥见公共电话的灯志,她恍如遇见救星,飞扑过去抢起话筒,脑中已然一团混乱,随手摸了一元铜板抛进投币孔里,任凭直觉驱使的按下七个数字。
    一声、两声、三声快呀!快接电话!
    “喂?”彼端终于响起熟悉,而且具有安抚作用的招呼。时彦”彦”彦
    “喂,我是小毕,你快来呀!”她放声大哭。
    午夜的急诊室里门庭冷落,仅有三两位病人徘徊于回廊间,时彦和敛眉枯守在手术室门外,盯紧墙上的“手术中”灯号,随时等待它熄灭。
    子夜一点,她苦苦等候了七十几分钟,精、气、神接近耗竭的边缘。
    “累了?”时彦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她蜃,静静吸取从他身上源源散发出来的力量。
    “累了就合眼睡一下,等他们出来我再叫你。”他抚顺她的发丝,轻轻在她额际印下怜惜的亲吻。
    今晚真是累坏也吓坏她了。
    “嗯。”敛眉出奇的温驯。
    走廊尾端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啊人呢?人在哪里?”惶惑的台湾国语传进他们耳中。
    “应该就是他们。”敛眉提醒他。范君敏的父母。
    时彦揽着她迎上去。“请问您是范先生吗?”
    “对,啊你们是?”
    “范先生,敝姓时,刚才是我打电话通知你们的。”
    他好不容易才联络上范氏夫妇。由于小毕没有范君敏家里的电话号码,只好给他同班同学的电话,他逐一拨过去探问,打到第十通总算查出确实的数字,然而挂电话去范家时,夫妇俩都出外去了,他只得在答录机留下讯息,直到此刻家长才赶到现场。
    “啊我女儿有要紧没有?”范太太焦急地揪住他的手臂。
    “必须等医生出来才晓得。”时彦安慰她。
    “多谢你们救了我女儿,要不然伊死在山头嘛没人知道。”范先生感激地与时彦握手。
    “先生、小姐,你们贵姓大名?”
    “我是时彦。”他把敛眉拉到身前。“这位同学叫毕敛眉。”
    “毕敛眉?”范先生沉思半晌,脸容突然变色。“我听过她的名字,科主任告诉我,在学校里有位出了名的坏学生就叫毕敛眉,平时常常找人与我家阿敏打架。我问你,你给我老实说,你带阿敏三更半夜到后出去做什么好事?”
    事到临头竟然想抓人垫背当替死鬼!敛眉帘转为铁青色的七爷八爷面孔。
    时彦发现情况不妙,赶紧抢在她前头辩称:“范先生,请你不要误会,今夜正是她发现令嫒情况危险,下山打电话求救,才及时稳住范君敏的病情。”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情?”范先生不信他那套。“学校后山暗蒙蒙的,小女生绝对不敢半夜一个人上去,她一定是和我们阿敏约好,不知道想带她去做什么坏事,临时出了差错才打电话联络大人。”
    “你有没有搞错?自己女儿没教好还想推卸责任。”她指着中年男人的鼻子臭骂。“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平常是如何教育小范的,她做错事你从来不管教她,只晓得送钱给科主任替她‘暗坎’下来。你以为没记过、没退学的女孩子就叫‘好学生’?没被记过有啥屁用,架还不是照打、葯还不是照嗑?”
    “你”范先生脸色涨红得几欲休克。
    “小毕,别冲动。”时彦将她的脾气安抚下来。
    “天底下就是有他这种以为金钱万能的猪!”
    砰!她一脚踹上塑胶椅凳。
    沉郁的回音在走廊间嗡嗡绕呜,音波尚未平抚,手术室的绿门无声无息地推开来。
    范氏夫妇急急迎上去。敛眉听见医生吐出的第一句:“情势暂时稳住了。”便拉着时彦转身离开医院。
    猪!势利鬼!钱奴!短视近利的笨蛋!
    她率先冲向停车场,沿途用力踹踢其他车辆的轮胎。
    “小毕!”时彦抢在她凌虐自己爱车之前拉住她。“你怎么了?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
    “我能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吗?”她的眼眶红红的。“世界上到处都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大猪公,从不懂得反省自己;永远以有色的眼镜来看待别人。我又不是植物人,怎么可能对他们的眼光无知无觉?”
    “既然你知道他们是猪公,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时彦极力开导她。
    “说得比做得容易。”她恨恨地踹车轮一脚。“可恶!你知不知道有偏见的猪长什么样子?就是他那副德行!”
    虽然明知时机不对,时彦仍然忍不住被她的形容词逗笑。
    “笑什么?”她怒道。
    “没有,没有。”他赶紧清清喉咙掩饰一下。
    有偏见的猪?亏她想得出这个名词。
    “你也跟他们一样!”
    “我?”连他也变成有偏见的猪。
    “对呀!”她吸吸鼻子,一颗泪珠偷偷滑出眼角。“你跟大家一样,认定了我是坏胚子,所以才千方百计甩开我,生怕我替你惹麻烦,对不对?”
    “不对。”他喊冤。“我并非为了那些无聊的原因而疏远你。”
    “哈!被我逮着了吧?你确实在疏远我。”她恨恨地在他鼻端前挥舞拳头。“说吧!你究竟为了哪些无聊原因?”
    “我”多吊诡的问题。倘若他直接回答,便等于承认自己的原因属于无聊的领域;若不回答她的质问,又变成自己理屈。
    终归一句,小毕永远懂得如何操控他!
    “我就知道你回答不出来。”她使劲抹掉珠泪。“不管,反正我非嫁你当老婆不可。如果你喜欢瘸子,我马上把自己撞瘸;倘若你喜爱瞎子,我马上把自己弄瞎;我这么做够真心诚意了吧?”
    “你别胡来!”他担心她真的走火入魔。“我对子和瞎子没有特殊偏好。”
    “那你自己坦白招认好了,未来的时太太必须具备哪些条件?”
    话题竟然从午夜救人演变为择妻条件大公开,未免扯得太远了。而且她前几天仍然对他冷冷淡淡的,怎么转眼间又黏腻起来?他发觉自己真的搞不懂她。
    “小毕,我认为”
    “少跟我瞎掰那套年龄问题,小姐我绝不买帐,反正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给你。”
    时彦的额际开始隐隐作痛。他究竟招谁惹谁来着?今天从早到晚硬是有人逼婚,先由石藤和韩写意上场,欧亚一号敲边鼓,按着再出正牌小#x59d1;#x5a18;亲自拷问,中途尚且插播一段急诊室好戏。情况若再持续下去,难保他不会点头答应。
    不行不行,先岔开话题比较保险。
    “等你毕业再说。”轻轻松松为自己争取到一年以上的时间。
    “这是你说的哦!毕业之后你就娶我。”
    惨了,她大小姐自动将他的回覆演绎为她希望听见的答案。
    “喂喂喂,”他连忙追上去。“我不是那个意思”
    每次都这样!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害他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答应她一切要求。
    “管你的,你已经说出口,不可以黄牛”她远远跑开来。
    得逞了,得逞了!既然握有他的亲口允诺,以后重提旧事时他就别想闪躲。早就说嘛!亲爱的时彦,你怎么玩得过我?
    多日来沉窒的心情,转瞬间飘扬于星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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